萬小姐是個辦事員,年近四十還沒有結婚,矮胖的個子,上下一般粗,沒有曲線可言。一張少有表情的臉,不大看得出喜怒哀樂,有關她的一切,可用「平庸」二字概括。她住在單身宿舍裡,日子無聊得很,聽說有人發起組織京劇社,就有點心動。雖然沒有學過戲,但自幼常在戲院流連,多少會哼上幾句。她問樊先生:「課長,不會唱戲能參加嗎?我可只是喜歡聽戲。」樊先生正在負責為京劇社招兵買馬,希望把聲勢弄得壯大一點。聽見她這話,真是喜出望外,笑著說:「歡迎!歡迎!我也不會唱呀!大家切磋切磋嘛。」萬小姐加入京劇社後,每週聚會一次練習,打發了許多寂寞漫長的夜晚,也拓廣了人際關係。因為她的長相乏善可陳,各位太太對她十分放心,諒她也不是對手,不必提防。後來真是應了一句老話:「會偷腥的貓是不叫的。」
樊太太察覺愛拉胡琴的丈夫近日來特別亢奮,早晨上班前,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端詳良久。對衣著也注意起來,自己動手熨衣服,這是婚後十多年從來沒有的事。平時晚飯後,她若有牌局,兩圈後他一定會跑來央求她讓他玩兩把過過癮。近來卻沒有,問孩子爸爸晚上在做甚麼,孩子說沒看見他,不知道他到哪去了。樊太太心中疑雲大起,星期三晚上是京劇社聚會的日子,樊先生喜孜孜的出了門,樊太太以頭疼為由推掉丁家的牌局,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越想越煩。扭開收音機,聽到一個嗲聲嗲氣的女聲唱著:「你呀!你呀!你是我的小親親!」立刻把它關掉。時間過得很慢,將近十點鐘,她從床上爬起來,洗了把臉,把亂七八糟的頭髮梳了一梳,看看鏡子裡的自己真是難看,心想:我真是不折不扣的黃臉婆了,自己看著都嫌棄。懷著滿心的悲涼走出門,站在巷子口等著,十幾分鐘後,遠遠的看見七八個人走來,其中幾個在前面巷口各自拐彎回家了,最後只剩下一男一女。
樊太太看出那個男的是自己的先生,而那個女的是誰啊?在昏暗的路燈下難以辨識,見他兩漸漸走近,樊太太閃身躲到樹後,他倆小聲的交談著走過她面前,完全沒發現她。樊太太注視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往單身宿舍的巷口,她呆呆的又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回家。過了半個小時,樊先生回來了,他哼著歌兒,面帶微笑進門,一眼看見妻子寒著臉坐在藤椅上,心中不由得提高了警覺,他說:「怎麼了?跟誰生氣了?又輸了嗎?」她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跟她多久了?這個家你還要不要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說著就流下淚來。
沒想到麻煩這麼快就到面前,他嚇慌了。他期期艾艾的說「你胡說甚麼!哪有甚麼事?只不過一星期唱一回戲,你也不許?」她怒道:「你把我當死人嗎?你說你剛才上哪去了?」他想她一定是看見自己陪萬小姐了,就強作鎮定的說:「路燈壞了,我送萬小姐回去再怎麼說女人總是膽子小嘛。」樊太太恨恨的說:「她住哪兒?前鎮嗎?小港嗎?那段路要不了三分鐘,你送了半個小時都不止。」他為之語塞,停了一下說:「哎!別想歪了,她房裡的電開關壞了,我只好幫她修一修,所以回來晚了幾分鐘,老婆大人息怒吧!」這最後一句他是一面嘻皮笑臉仿著京戲的道白,一面雙手抱拳深深的作了一個揖。樊太太抱著寧可信其無的心情暫時放開了,但是那一整晚她翻來覆去睡不穩。
後來幾天樊太太被這將信將疑的情緒弄得神神經經的,在麻將桌上連吃了幾場敗仗,她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承受了!星期天傍晚,胡亂吃了晚飯後,把碗筷浸泡在盆子裡,就走到單身宿舍去敲萬小姐的房門,萬小姐打開房門一見來的是她,心中立刻嚴陣以待,面無表情的望著她。樊太太先咳了一聲,清清喉嚨說:「請妳以後少跟我先生來往,他是個老實人,我們一大家子靠他養活。請妳行個好,好嗎?」萬小姐聽了這話又羞又惱,有些橫肉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她吼道:「有本事管好妳自己的男人再說,妳別找我的麻煩,不然我要教妳家破人亡!」然後砰的一聲用力的把門關上。
這天夜裡,樊家真是吵翻了天,兩個大的孩子逃到同學家去避難,三個小的縮在角落裡發抖。第二天早上樊先生照常上班去,中午卻沒回來吃飯,樊太太驚疑的跑到辦公室去問,送公文的小妹說:「他陪萬小姐回台北了!」樊太太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就軟了下去,醒來看到幾位樊先生的同事圍著自己,忍不住嗚嗚的哭起來,大家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正好沈小姐走了進來,驚訝的看見這個情況,就過來關心的問:「樊太太,出了甚麼事呀?」樊太太像見到救星似的拉住沈小姐的手,哭著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又說:「我原是要給他留點面子,現在他自己都不要面子了,他是不會回來了!」眾人聽了議論紛紛,多數都不相信這兩個人會有這種事,大家都被電影教笨了,以為愛情只會發生在俊男美女身上。
沈小姐很同情的扶著樊太太走回家去,半路上遇見蘇老師,他正要到辦公室去接洽公事。見樊太太滿臉淚痕,就問怎麼回事,她們少不得又說了一遍,蘇老師和樊家夫婦常在一起打牌,是非常熟的朋友,他一聽這事就義憤填膺,馬上說:「妳別急!我去把他追回來!」
事不宜遲,他趕到辦公室一問,打聽到他倆是搭十二點五十分開出的觀光號,那時觀光號算是設備最豪華的火車,但是速度並不快。蘇老師借了一輛腳踏車騎到樊家,樊太太正披頭散髮的嚎哭著,她那五歲的三兒小旭驚恐的站在一旁,蘇老師牽了小旭的手對樊太太說:「我得帶著他一起去!」不等樊太太回答,立刻把小旭抱上腳踏車載走。幾分鐘後他們坐上廠裡派出的吉普車飛快的出發,那時公路上還沒有「速限」這回事,所以沿著縱貫線一路超車狂飆,終於在新竹站追上了火車。蘇老師很幸運的在第二節車箱裡找到了這一對戀人,樊先生驚訝蘇老師的出現,再看看自家的兒子小旭緊跟在後面,神情馬上顯得有些尷尬,蘇老師把小旭向前推了一下,彎腰低聲對他說:「你看看誰在那裡?」小旭傻不愣登的叫了一聲:「爸爸!」樊先生側過臉瞧見萬小姐鐵青著臉,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蘇老師拉著他的胳臂說:「老樊!這兒說話不方便,咱們外頭說去!」老樊就這樣給拉下車來,兩人在月台上拉扯著,樊先生說自己不過是陪萬小姐跑一趟台北罷了,不想竟惹起這麼大的風波,大家都誤會他們了。蘇老師緊拉著他的胳臂不放說:「真是場誤會就更好了!不管怎麼說你得趕緊回去,樊太太是急得快瘋了!」站務員見狀過來調解,蘇老師三言兩語告訴了站務員事情的原委,並且指著五歲的小旭說:「你看!這是他的兒子。」小旭的模樣兒如同他爹的翻版。站務員看著就笑了起來,也加入勸告的陣線。
這時汽笛響了,火車轟隆轟隆的向北開走。看著女朋友遠去了,老樊忽然覺得如釋重負,不小心招來的大麻煩竟這樣輕易的甩掉了,回家安撫老妻是不會太費事的,他心情很輕鬆的坐上吉普車南歸。蘇老師的義舉在往後幾十年裡一直被傳頌著,即使後來他自己的婚姻家庭也出過不少岔子,大家還是沒忘記他的這件功德。
在蘇老師去追火車的那半日中,宿舍區被這樁婚外情事件弄得沸沸揚揚,一大群太太擠到樊家去,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個不停,無非是罵姓萬的女人破壞別人的家庭不要臉,或者說些安慰樊太太的話:「別難過了,他一定會回來的,只不過是一時胡塗罷了,哪能真的丟下你們一大家子不管呢?」也有說看不出老實的樊先生會搞這一手,其中最莫明其妙的要數綽號廣播電台巴太太,她說:「這可怪了!這萬小姐到底是看上老樊哪一點哩?要錢嘛,沒錢!要地位嘛,才是個小課長!論長相嘛,彎腰駝背加上個苦瓜臉,花白頭髮、黃板牙,唉!甭提了!」眾人聽她說的簡直不成話,趕緊拿別的言語岔過,好在當時樊太太哭得七葷八素,根本沒聽見她的話。1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SRmzHs7V5
蘇老師一行三人回到家已經是午夜過了,第二天上午還有幾位太太想到樊家去看看,先生攔阻道:「不要再去了!你們女人家就是這樣,幸災樂禍的去看人家的笑話。」她們這才勉強忍住不去了。蘇老師在這次事件中見義勇為的表現得到眾人的好感,有人說他救了樊太太,有人說他救了老樊的妻兒,平日愛說笑話的辛先生說:「唉!得救的第一個要數老樊自己啦!他不過是閒得無聊!玩玩罷了,哪會真的要跟那個女人去?搞上了手,正愁甩不掉啊!蘇老師著實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巴太太從這件事得到了很珍貴的結論,她在菜攤發表她的宏論:「男人是絕對不能相信的,哪怕是又窮、又老、又醜,都一樣會搞鬼,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只能看緊一點。」她可不是隨便說說的,她是身體力行的。巴先生也是京劇社的一員,論地位、長相,學問都遠遠超過樊先生,他的胡琴拉得很好,每週一次的聚會,巴太太必定扔下家裡那一窩孩子,專心陪在他身旁,掃除任何他與別的女人眉來眼去的機會。1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JCasa6x4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