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的記憶中,高雄的成功路是一條長得不得了的馬路,雖然馬路約有二三十公尺寬,卻只有路中間鋪了三四公尺寬的柏油,兩旁盡是大大小小的坑洞和雜草,從五福四路開始往南走,一眼望去,路旁的斷垣殘壁中點綴著一些草棚,這是戰後民眾暫時棲身的住所。3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JloszaFIn
首先經過的是苓雅寮,是一個重要的市集,低矮的房舍門口擺著雜亂的攤架,每天上午,這裡擠滿來自四面八方的家庭主婦,手裡拎著草編的籃子或花布縫成的袋子,腳踩木屐,在攤子前挑選菜蔬、魚、肉。大聲地跟攤販討價還價,那是一段人聲鼎沸的時段。總要過了中午,人潮才會散去,即使下午時分,還是會有一些人在那乏善可陳的攤子前閒逛著,希望能買到什麼便宜的好東西。3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WvFGT3KZs
過了苓雅寮,就是唐榮鐵工廠,鐵工廠的南邊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堆著煉鋁剩下的紅土,那紅土有時堆得像一座小山,不知為什麼,有時豎著一個大木牌子,上面寫著:此處紅土,嚴禁私取,隔了一段時日,牌子上的字改成:此處紅土,歡迎搬運 。我把這事告訴母親,她交給我一只布袋子,要我在回家的路途中,去挖些紅土回來,當做醃鹹鴨蛋的材料。緊鄰這塊空地的是鋁廠的員工宿舍公誠一村、公誠二村,而馬路的另一側是鋁廠,那時鋁廠是很大的機構,本地人用日語叫它「阿路米」,能在阿路米工作是很令人羨慕的。鋁廠的子弟都在西甲國民小學上學,印象中他們比較時髦神氣。接著是一連串的工廠、有機械廠、硫酸錏廠、火力發電廠、鋼廠、兵工廠。在這段路上,高聳入雲的大煙囪不時冒著煙,這種百廢乍興的景象使人們振奮,誰也不懂空氣污染有什麼打緊,更不會有人想到要去抗議。
在我們每天必走的成功路上,僅有中間幾尺鋪了柏油的路面,讓汽車行駛,初時廠裡接送員工的交通車是一輛大卡車,只是在兩旁放上長板凳,以便女性員工坐坐,雨天時就拉上雨蓬,行駛時非常顛簸,這種劇烈的巔簸卻是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的遊戲,大家故意不抓住杆子,東倒西歪的發出驚叫聲,更多的是笑聲。孩子們這種無忌的喧鬧難免惹來大人的斥責制止。有時下過大雨,路上積了水,車子在水中急駛,兩旁濺出白色的浪花,又是另一樁樂事。總有幾個小孩搶著要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迎著風、張開雙臂,自覺有一種乘風破浪的豪情。車子在成功路上開得飛快,反正路上車子很少,行人更少。但是車子路過前鎮時,車速就要減慢,前鎮那時是2路,3路公車的起點站,這兒有個菜市場,算得上是個市集。3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NpGh0quCb
這裡曾遭受美國飛機猛烈的轟炸過,所見之處滿目瘡夷,唯一尚稱完好的磚造房子是一家碾米工廠,廠房的一部份在轟炸時毀了,殘存的那一幢,還在經營著碾米的工作,我們曾經好奇的進去看看,只見地上堆著像小山似的稻子,強烈的陽光從窗戶射進來,灰塵在空氣中上上下下的浮動著。幾個光著上身的工人看見了我們,揮著手對我門吼道:「查某嬰仔!走!走!」。碾米廠有著很大的院子和很高的磚牆,院門永遠開著,讓往來的人們可直接穿過院子抄近路,省掉繞行一大段路,於今回憶起來,真該感謝那好心的碾米廠的老闆。四周其他的居民住的都是用舊木板、竹條臨時搭建聊避風雨的棚子,頂上總是壓著些破磚、石塊、舊輪胎,防止屋頂被颱風刮走。許多老人家光著上身坐在門口,鬆垮的肌肉堆掛在褲腰上,兩排肋骨清晰顯現著,滿面的皺紋,一臉茫然的張望著。3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pOlM3e3Dc
司機在經過前鎮時非常小心,小心避開那些在馬路中間走動的豬、鴨子、鵝,這些牲畜似乎不怕人,即使司機猛按喇叭,牠們也不太理會,仍舊慢條斯理的閒逛著。有一回早上上學的途中,壓死了一隻小豬,車子從牠身上壓過時,牠那可怕的嚎叫聲使人毛骨悚然,那天中午好幾個人嚥不下午飯,胃裡一直有一股翻騰欲嘔的感覺,後來廠裡賠了那小豬的主人一點錢,平息了這場小紛爭。一直到民國五十幾年政府下令家畜、家禽必須圈起來養,不許野放,這種人畜爭道的奇觀才沒了。3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BJhSYxvRF
前鎮是個半農半漁的聚落,許多人家有牛、牛車和竹筏,有時前面有輛牛車載著番薯、米糧慢慢的走著,聽見汽車的喇叭聲,趕車的會把牛車靠向路邊讓出路面,好讓我們的汽車先過去,司機就伸出頭道聲:「多謝!」有時牛隻忽然停下不走,翹起尾巴開始啪咑啪咑的拉起大便來了,這時任誰都只得耐心的等著。因著這些原因,走過前鎮的馬路時,絕不可以昂首闊步,一定要低頭細看才不至於踩得滿鞋黃金。踩到糞便的事是很難避免的,多次的經驗使我們得到結論,豬屎比牛屎臭多了。3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lSPyWGuMp
過了前鎮這個聚落,就到了一條河,很久之後,我們才知道這條河叫做前鎮河。河邊總是堆滿垃圾,常有些死狗的屍體漂浮在水中,浸泡膨漲得鼓鼓的,引來成群的紅頭大蒼蠅嗡嗡作響,聚集不散,那種惡臭只要聞過一次就終生難忘、後來我們才聽說台灣有「死貓掛樹頭、死狗放水流」的陋俗。河上偶而有竹筏駛過,筏上的人用竹篙撐著船,看他撐的篙子沒入水中的情形,可以推知那河水是很淺的。船上放著些竹蔞子,裡面裝著牡蠣、魚、蝦等漁獲。河上架著一條長橋,這橋初時是木造的,橋面不寬,只能單向行車,後來才改建成水泥的。尚未改建之前,對面的來車必須在橋的另一端等候,每次車子過橋,就聽見嘎吱嘎吱的聲音,教人擔心不知那一天橋會塌掉,幸虧這事始終沒有發生。
車子一下橋就是個極短的陡坡,立刻向右轉彎進入廠區大門,若沒有熟練的駕駛技術,說不定就會撞上圍牆。門旁掛著一個木牌子,上面用黑漆寫著公司的名號。進得門來,兩旁是警衛室,穿著制服的保警輪流坐在門口,不准閒雜人等溜進來。3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ah8qiI0VS
警衛室後面有些房舍,許多單身的保警就住在裡面。再往裡走,眼前展現的是另一番氣象,與先前所見的破敗景象完全不同。碎石子路平坦美觀,路旁修剪整齊的花木綠意盎然,圍籬的矮樹有兩種,一種矮的是七里香,深綠色的小葉片閃閃發亮,一簇蔟的小白花散放著濃郁而濁俗的香味兒,花謝了後會結小小的紅果子,我們曾經摘來辦家家酒,媽媽告誡說不能吃,說不定有毒。另外一種比較高一點的,到底叫作什麼不清楚,有人說是木槿,有人說叫瞬花,後來看過書上說是一種扶桑。它的葉片邊緣呈鋸齒狀,花兒又大又紅,一支長長的花蕊伸到外面,滿綴著黃色的花粉十分顯眼,可惜的是這種花朝開夕蔫,美麗的時間太短了,難怪叫做瞬花。碎石路的右手邊是一片樹林,林子裡全是木麻黃樹,木麻黃的針葉落在地面上,經年累月積成厚厚的一層,走在上面軟軟的,好像是鋪了長毛地毯似的。林中靜悄悄的立著一座灰白色的石碑,那是為了紀念方子勤博士而立的。方博士是湖南人,長得白白胖胖的一付福相,但是這福相似乎毫不可信, 他到職後不到半年,很受公司倚重,眾人斷言他不久就會接管這個公司。民國三十七年冬天,他奉派到上海洽公,順便接他留在上海的妻兒,回程搭上太平輪,不幸在台灣海峽沉沒而遇難,同行的妻子和週歲的兒子也一併葬身大海,可憐他當時還不到三十歲。公司念他因公殉職,特地立了這座石碑,可嘆年深日久,人們漸漸淡忘了這樁事。
往前走二十公尺是綠色的大辦公室,這是一幢龐大的木造建築物,佔地數百坪,望之儼然,後來有人說白蟻早把這幢外觀美麗的大房子蛀空了,各家的爸爸都是冒著生命的危險在裡面辦公。辦公室外圍一圈都是走廊,室內鋪著暗色的地毯,牆壁上泛黃的壁紙不知是何年貼的,花紋已模糊褪色。雖然到處打掃得一塵不染,但是空氣裡總是散發著一股陰濕的霉味。正中的廳堂裡有一張鋪著暗綠色絨布的大台桌,上面展示著整個廠區的縮小模型,每一處都用紙牌子標示著,上面用工整的碑體字寫著:水銀電解槽、鹽酸儲存槽等等。孩子們偶而獲准進來,對那唯妙唯肖的小房子、小車子都百看不厭,趁沒人注意時就忍不伸手摸一下。
過了辦公室,有一棟兩層樓的樓房,門口橫掛了個木扁,上面三個黑色的大字寫著:「勵進樓」。入夜後,這裡是人們快樂聚會的地方,孩子們嘻笑著奔跑在那搖晃的木梯上,二樓靠右邊的房間裡有兩個撞球台,幾個衣著整齊的員工叼著煙,靜靜的打著撞球,有時好奇的孩子站在一旁觀看,看那些五顏六色渾圓光滑的球,在碧綠的台子上滾來滾去,那個鷹鉤鼻子的瘦子就會低聲吼道:「走開!」這些經驗使我們認知到撞球是一種莊嚴的運動。3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lB3UCkUm8
另一間大廳廳中有五、六個人組成的西樂隊演奏著,他們每天晚上聚在這裡練習,那敲揚琴的高個子總是板著臉,全神貫注的敲著,音樂對他而言是件極嚴肅的事,那個雙手持沙鈴的人,上唇留著稀疏的小鬍子,常常瞇著眼睛似笑非笑的,全身隨著節拍不停的抖動,發出沙!沙!沙沙沙!的聲響,看得出他是極其陶醉在音樂中。小惠很注意的觀察幾次後,對我們說:「我覺得那個小鬍子抖來抖去的,挺像廟裡的乩童耶!」引得眾丫頭大笑,後來她們這夥人背地裡就叫那人「乩童」。
大廳另一邊靠牆處有一長排的書櫃,裡面排列著各類書籍,其中也有一些文藝期刊,裡面最多的要數張恨水的言情小說。那時老舍、巴金、沈從文、魯迅這些左派作家的書尚未禁絕,員工、眷屬都可以來借書,一次限借兩本。屠格捏夫、托爾斯泰、托斯妥耶夫司基、甚至高爾基的書都還能陳列出來,直到民國五十年左右才奉令收掉。只剩下左拉、巴爾扎克、福樓拜爾、大仲馬以及哈代、奧斯丁迪更斯這些人的作品,到後來連紀德的「地糧」也不見了,不知是被禁掉了還是有人借去不還了。3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wDAySTfpq
過了勵進樓就是實驗室,實驗室裡總是一片寂靜,從窗子看進去,幾個身穿白袍的人在工作,常常有很難聞的氣味從這裡飄出。走過實驗室,又是一道圍牆,門口有警崗,因為這裡面是工場重地,站在門口,可以依稀聽到機器嘎嘎的聲音,因為茂密的木麻黃樹林遮掩著,在外面是看不清裡面的廠房的。據說日本人曾經在這裡製造芥子氣,所以這裡有一股詭異的氣氛。過了龐大的廠房就到了海邊,多年後,工廠停工了,門禁隨之解除。每到黃昏,人們結伴散步到海邊,吹著鹹濕的海風,凝望那日日上演的、壯闊炫麗的滿天彩霞,由眩目的金黃轉成放肆的火紅,再漸漸變作紫紅鑲著金邊,終至頹然轉成絕望的灰黑。偶而有一兩隻離群的海鳥鳴叫著飛過。這番美景常激起心中無端的感動,一陣閒愁襲來,不由得想起陳子昂的千古名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淚下」。似乎是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但真的是在內心泛起無以言喻的悲涼之感,竟至淚流滿面。
走進大門後,若向左邊走去就是宿舍區,這裡約莫住了一百多戶人家,依照職位的高低及家庭人口的多寡,分配著大小不同五種等級的房子。這些房子是日據時代建造的,外牆是杉木釘成,再塗上黑色的柏油,室內完全是日本型式,進門是一處讓人脫鞋、換鞋的玄關,地板高於地面一尺半,上面鋪著塌塌米,一張塌塌米的大小恰如一張單人床,邊緣用棗紅色的布縫綴起來,橫直有序放置起來,倒也整齊美觀。家庭主婦要保持屋內的清潔是得費不少心力的,至少每天擦地就是件苦事。房間之間是用拉門隔成的,這些拉門多是木框上糊著花紙而成,那花紙的花樣可說是各具姿色,有的淡雅素淨;有的鮮豔熱鬧,不過都透露著濃濃的日本風情。因為花紙門是用漿糊糊的,正是養蟑螂的好條件,半夜裡,聽見牠們唏唏嗦嗦爬動的聲響,直教人頭皮發麻。台灣的蟑螂比中原的要大上好幾倍,初見之時嚇得太太小姐們花容失色,免不得驚聲尖叫,到後來就學會用拖鞋伺候,一見就打,絕不寬貸。3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TiCKzjc3N
日式的房間內原本是沒什麼桌、椅、床鋪,本地人多已習慣日式的生活,席地而坐,桌子僅一尺來高。被褥、枕頭都收進壁櫥裡,晚上要用時才拿出來鋪開。但是這些外省人忘記了古訓『入境隨俗』,紛紛弄來各種傢俱擺起來,以致桌腳、椅腳、床腳把塌塌米壓出一個個的凹坑,積了許多污垢灰塵。又不肯照日本人的方式把衣服、被褥、雜物收進壁櫥裡,以致家家看來都有一點雜亂。3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8pVZ4EGD3
每一幢房子外面多半有個竹籬笆圍成的小院子,院子裡的景象各家不同,但是總有一兩棵站得畢挺的日本福木,橢圓形的葉片厚實而光亮,終年不見它枯黃過。另外常有的是橡樹,我們摘下它那大得像扇子似的葉子來盛捏好的泥球、泥碗,它的柄基會滲出白色的汁液,這黏糊的乳液和上泥土,把指甲縫弄的污穢不堪,回家少不得挨罵。那時外省來的員工都很年青,尚沒有園藝的閒情雅趣,很少有誰家院子裡是花木扶疏的,相反的是有人嫌惡那些每日落葉不停的木麻黃,乾脆請工人把它鋸掉,空出地方用木條釘了籠子來養雞、鴨,以改善日益窘迫的生活,更多的是閒置著任它雜草叢生。宿舍區裡的各種設施都不缺,有著球場、池塘、消費合作社、單身宿舍、醫療室、幼稚園、最裡面深處是子弟學校、這個簡陋的小學校卻是後來在記憶中最難忘懷的一環,她發出千百條無形的繩索,將曾在此校就讀過的孩子們牽絆著,永遠難以切斷,她是我們生命中難以切除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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