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廠裡那些主管中最教人畏懼的要數艾先生，他終日板著那張長臉，緊皺的眉頭下一雙有幾分怒意的眼睛，目光掃向哪裡，哪裡的溫度就得降低幾度。對實驗室的幾位屬下，他是向來不假以辭色的，以致大家對他都是能躲就躲，背後叫他『閻羅王』。多年後聽說他是因為長期受青光眼的折磨，脾氣才會這麼不好。能跟他聊天談笑的大概只有趙先生這個老好人，他倆除了同僚之誼外，也曾是難友。1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veoeqybjf
話說當年實驗室的小呂要到香港接甫自大陸逃出的未婚妻，迫於制度與人情，艾、趙兩人為他蓋章作保，保證小呂一定會回來。那個靠著要脅手段強逼人民效忠的時代，這被認為是個有效而必要的法子。哪知小呂一離開台灣就杳如黃鶴，一去不回頭。這個壞消息有如一顆震撼彈，趙家夫婦立刻陷入徨徨不安中，艾先生因為妻兒留在雲南，自己獨個兒在台灣，這種背景是最受情治單位懷疑的，他的心裡自然壓上了一塊大石頭。這兩個受害人各自憂心忡忡，也不敢彼此多談，恐怕落下一個串供的罪名就更不妙。反倒是面對同事們表示關切時，淡淡的一笑說：「大概不會有事，政府不會瞎冤枉好人的，到時實話實說，該負什麼責任就負什麼責任。」在無計可施之下，沒有對策就是最好的對策，他們靜待情治單位的傳喚。等著等著，一個月後，傳喚的公文送到了，兩人一同搭火車上台北應訊去。那時這種事是以出差的名義報公帳的，這一點對趙家是很要緊，畢竟跑一趟台北的旅費、食宿都是不小的開銷。到了警備總部，他兩被隔離偵訊，反反覆覆的盤問，填寫冗長的報告，看來偵訊者對被偵訊者的過往極有興趣，成長的背景、求學的歷程、親友的交往、職業的更動無一不問，趙先生的認知是：贏得他們的信任是最重要的，他們雖然不是無所不知，但是一定掌握了不少資料，千萬不要引起懷疑，只要是被懷疑的人，就會像隻無聲的小螞蟻般被抹掉。所以他對一切審問都照實回答，反正他的過去幾乎沒有什麼陰暗之處。他覺得那兩個負責偵訊他的人言詞並不似他預料的那樣可惡，雖然有些陷阱，但還不至於『羅織』。最後他們要他談談艾先生，據他們說他不大肯合作，趙先生就說他對艾的過去並不瞭解，只是這些年的共事，知道艾的個性孤傲而耿直，專業學識很好，說起話來很衝，容易得罪人罷了，至於對當局似乎沒有什麼不滿。他們見趙自己尚身陷囹圄，竟然還有心為難友開脫，便有了幾分敬意。在那兒被『招待』了五天後，他被告知可以回高雄去了。提著提包走到大廳，看見艾先生也拎著行李等在那兒。兩人在回家的火車上，艾先生說他知道趙替他美言不少，解除了他的危難，大恩不言謝，只是會記在心中。趙只是搖手說：「唉！同船過渡、禍福相共。我這也是靠朋友幫忙，只是不曉得是哪個朋友出的力罷了！」兩人獲釋回來，大家都為他們高興，畢竟都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心情啊！1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xUCiXlKOA
艾先生經此大難後，感覺到有再成立一個新家庭的必要，想當年只為淑英小產後身子孱弱，又錯估了形勢，教他一人先去台灣，自己暫時留在昆明，不料從此隔絕。艾先生書唸得很好，大學畢業後留在學校裡當助教，淑英是別系的學生，她父親早逝，和寡母相依為命。兩人論及婚嫁時，她唯一的條件就是要帶著母親一起過活。艾先生十幾歲時就父母雙亡，跟兄嫂分家後就獨自一人，所以這個條件不成問題，他爽快的應允了。結婚後，一家三人很融洽。抗日戰爭發生後，三人隨著學校撤到昆明。在昆明生了女兒小盼，夫妻倆都在學校任職，小盼就由外婆照顧。日子平靜祥和，抗戰勝利的佳音傳來，他們一家不急著回家鄉，淑英認為昆明是個好地方，她喜歡那四季如春的氣候。三十六年初夏，艾先生的一位學長來了一封信，說他要到台灣去接掌一家大的化學公司，邀艾先生一塊兒去，答應給他廠長的職位。艾先生教書多年，一直以沒有實際的經驗為憾，如今有這個難得的機會，當然心動。不巧淑英三個月的胎兒流產，需要好好調養一陣子，不宜長途跋涉。於是她說：「我看這麼辦吧！你先一個人去，若是情況很好，我再帶媽媽和小盼趕去。若是不怎麼好，你一個人回來也方便。」她們三人送他到機場，總記得分離時，小盼撒嬌的說：「爸爸！一定要記得給我買一頂台灣的大草帽回來唷！」因為她聽老師說台灣有一種草編成的蓆子、帽子又軟又美。現在艾先生每次看見別人家唸中學的女孩戴著大草帽，就想起女兒說話的神情，算來她已經二十出頭，應該是大學畢業出社會了。想到即使在馬路上遇見女兒也可能不認識，總教他不勝欷歔。待他從昆明飛上海，轉台灣後，人家沒能給他原先應允的廠長職位。因為那個位子已被另一個背景更硬的人佔去了，老學長抱歉的給他留下實驗室主任的位子，他本想拂袖而去，學長勸他稍安勿躁，再等一等，會有機會的。何況飄洋過海來到孤懸海外的台灣，也該四處逛逛，才不虛此行呀。於是他就留了下來，誰知時局急轉直下，變化快得教人措手不及，他回不去了，寫信到昆明催她們快來也全無回音。1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cW3Q7nP6L
眼見一同在食堂裡搭伙的幾個單身同事紛紛採取了行動，彎腰駝背老態畢露的路先生、胖彌勒佛似的凌先生、甚至那個沒幾滴墨水的呂先生都新築了愛巢，自己實在也可以結束鰥夫般的日子了。朋友們探知艾先生動了再婚的心後，都很熱心為他物色人選，而他的條件是要找一個知識份子，他覺得要他後半輩子跟個無知無識的女人親密的生活在一起真是太可怕了。符合這個條件的人雖然不是絕無僅有，但還真不好找，所以拖了很久沒有下文。一天，接到校友會的聚餐通知，原本丟在一旁不予理會，與他同事的兩個學弟來約他同往。1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Dreyik5eE
自從撤到台灣後，校友會變得極重要，清華、北大、交大、中央、浙大、西南聯大、武大各個校友會都常有聯誼活動，互通聲氣，充分發揮團結才有力量的功能。艾先生從來不喜歡講些應酬的廢話，提不起興趣參加，經那兩個朋友說有位老師從美國回來，可能也會到場，艾先生曾受恩於這位老師，可惜十幾年沒見，只能一直記在心上，聽到這個訊息，才改變心意欣然一同前往。聚餐的地點是在愛河邊的華園飯店，一進大廳便見人聲鼎沸，四月初的高雄已是很炎熱的，那時即使像華園這種第一流的飯店也沒有裝冷氣，只有天花板上的兩個吊扇使勁盡職地轉著。男生們都穿著所謂的香港衫，脖子上不必繫領帶，上衣的下擺不必塞進褲腰裡，這在炎熱的台灣真是一大解放。校友中最年輕的也都畢業十四五年了，許多人是花白頭髮，微禿的前額，掩不住老態了。艾先生一眼望見端坐在桌前的老師，立刻擠過人群，前去問候。老師早已不記得二十年前教過的學生，但是他很愉快而謙虛的接受門生的敬意。大家不知不覺把話題拉回了塵封多年的舊事，師生相見甚歡。餐會開始後，艾先生就留在老師這一桌進餐，一時間，陪著老師說話，他彷彿又回復成青春少年兄。1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wK8gLfjk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