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到場的女性很少,總共只有五位,其中兩個是校友的太太,只有三位是校友。楊萱來得晚些,看得出是刻意的打扮了一番,黝黑而渾圓的臉蛋上搽了過多的胭脂,把頭髮梳成兩條辮子,在髮稍繫上粉紅色的蝴蝶結,額前梳著一片流海,這種鄉下小姑娘的造型並不能挽回青春的尾巴,反到突兀得有點可笑。她嬌聲的笑著對那先到來的朋友說:「給我留了位子了吧?妳不曉得呀!我真是胡塗!記成厚德福飯店了,跑到那兒才知道弄錯了,趕緊叫輛三輪車趕來。唉!真熱死人了。」說著從皮包裡找出一條花手絹在臉上輕輕的擦汗。她那高八度的聲音使眾人都朝她看過去,艾先生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這女人真是聒矂又沒品味。吃到一半,幾個愛鬧酒的起來在各桌間穿梭敬酒,不一會兒,個個臉紅得似關公,話就更多了。艾先生隨幾個熟人過到女客這桌敬酒,他站在最後面,只想禮貌一下就走人算了。不想那個大嗓門的老聶指著艾先生對她們說:「喂!我們這位學長可是個黃金單身漢呀!妳們有好的對象的話。記得給他介紹介紹一下。」坐在楊萱旁邊的女人笑著用手指著她說:「嘿!可巧著哩!這兒就有一位現成的最佳人選,何必往遠處去找?」楊萱手捏著花手絹摀著嘴,低頭嬌笑起來,扭怩雖有之,但並不推辭。眾人見狀就起鬨把艾先生推上前,吼道:「坐下!坐下!」硬把他按在一張空位子上坐下,一群中年人笑鬧得好像淘氣的中學生似的。
其實楊萱平日打扮倒也樸素淡雅。自從離婚後,在商業職業學校教書,通常是不施脂粉的。近來,也許是太急著想把自己推銷出去,才打扮得有點過頭了。她爹當年是四川地方的一個軍頭,眾多妻妾生了一大群孩子,楊萱是個失寵的妾生的,佣人叫她九小姐,在這個大家庭裡,她是不顯眼的。平日裡,她跟著眾姐妹遊玩、看戲、看電影,吃館子。只是書唸得比她們好,她們頂多唸個中學。只有她隨隨便便就考進了大學,她們笑她是個書蟲,女人家唸那麼書幹什麼?唸傻了、唸老了,到頭來一點沒用處。她爹只感嘆她不是個男孩,否則真能管用哩。
民國三十六年,她剛一畢業,時局已經不安,她爹也看出大勢不好了,自己呼風喚雨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緊要的是趕快安排兒女們的去處,幾個模樣兒標緻的女兒,很快的就有人上門提親,喜事一樁接一樁的辦著。楊萱相貌平庸,沒什麼豪門子弟來追求,只有一個管糧餉錢財的青年軍官裘光祖時常藉故到家裡找她聊天,陪她看戲、逛街。這人長相斯文,相當機伶有趣,於是他倆就在舊曆年前結了婚。婚後日子寬裕順心,裘光祖仗著老丈人的背景,在各方面都比以前更吃得開。他倒也沒有多大的缺點,只是下班後跟同僚賭幾把,賭運似乎也不差,常常是小贏一點,回家時總不忘給新婚的妻子買包她愛吃的滷味,再從床上把愛睡的她哄起來一起享用。小倆口嘻嘻哈哈鬧到半夜,這樣舒適甜蜜的好日子過了近一年。時局日益緊張,倉徨中,他倆隨著部隊撤到了台灣。因為他分到海軍的財務部門,他們就落腳在高雄左營,隨著眾人住進軍官宿舍裡。那是一片數以百戶計的日式房舍,全都是兩房一廳的格局。剛搬進去的的頭一兩個月裡,不時會聞到濃濃的木材的香氣,因為這成千上百的房舍都是剛剛趕工興建完成的,能有這樣的住所,真是教人羨慕。當時撤退來的幾十萬人中,很多是居無定所,只能擠睡在大通舖裡。更慘的是住進臨時用鐵皮搭建的篷子裡,一遇雨天,滿地泥濘,聽見有颱風要來,就憂心忡忡,不知能不能捱得過狂風驟雨。百般無奈之下,有人發明了「克難」一詞。一時之間、克難餐、克難婚禮、克難樂隊、克難街各種以克難為名的事物都紛紛冒出來了,甚至有人把初生的兒子取名叫克難。
裘光祖、楊萱夫妻漸漸適應了新環境,與其他的軍官一樣,他們配有一個勤務兵老魏。老魏每天清早來,負責替他家打掃、煮飯、跑腿。吃過晚飯後,清理完廚房,替他們燒好洗澡水,大約八點鐘離去。他回到營房裡與別家的勤務兵一塊兒睡通舖,在那兒聚在一起打屁、扯淡,或者玩撲克牌小賭一下。老魏是個貴州人,十九歲那年,一天清早挑柴進城去賣,在路上被人拉夫進了部隊,因為大字不識一個,不敢逃離隊伍,就這樣胡裡胡塗到了台灣。因為有腰痛的毛病,派不上大用,就只好當個勤務兵。他是個沉默的人,很少說上幾句話,一張黃黑的窄臉,一雙似乎老是睜不開的眼睛,配上一付垮下的八字眉,總是無精打采窩在凳子上,若不是嘴裡叼的煙在燃著,真教人以為他又睡著了。楊萱家裡的工作很輕鬆,可以說是沒事幹,裘光祖嫌他笨拙,想把他攆走,換個伶俐的。楊萱說:「算了!就讓他留下吧!他一定是有病,活不長的。攆到別處去,很快就會累死,豈不是怪可憐的。」
每日裡,裘光祖上班去,楊萱懶散的躺在屋裡,有時打起精神到同鄉柳家去串門子。其實她和柳太太也沒什麼話題可談,後來柳太太迷上了麻將,楊萱去了她也沒空跟她說話,只嚷著叫勤務兵倒杯茶招待,自己捨不得下牌桌。有幾回拉著楊萱說:「唉呀!妳也學一學嘛!這樣日子才不會無聊呀!」楊萱始終沒有聽從她的建議,心想現在薪水這麼低,過日子都得好好計劃計劃,哪能隨便輸錢?自己每回在光祖輸錢回來,總氣得要唸他幾句、拌個嘴,如果自己也坐上牌桌,不就再也沒立場說話了嗎?
光祖每天下班後不先回家,而是到一個士官家裡玩牌,那裡總有三四桌麻將在進行著,參加的人照例要先抽一點牌錢,主人家會提供一杯茶水、一份晚餐,大概是麵條或餛飩。大家把軍服脫下掛在牆壁的一排釘子上,都只穿著汗衫,各級軍階頓時消失了,什麼軍中鐵的紀律、絕對服從那一套,也都暫時收了起來。你遞給我一支煙,我借你一個火,完全像是哥兒們的情誼。沒有拘束,這一點教人心裡舒服,裘光祖在這兒交了幾個朋友。有一天,大家正玩得興起,主人的老婆神色慌張的跑進來說:「快停!快停!巷子那頭有幾個憲兵來了,聽說是來抓賭的,大家還是避一避的好。」眾人只好匆匆的起身從後門溜走,牌友中有人提議去新開的歌廳聽歌。
那時左營原沒有娛樂場所,有人合夥開了個「四維歌廳」。請來幾個能唱歌的女子表演,唱的多是從香港電影傳進來的流行歌曲,有時也唱以前在上海時代由周璇、白光、龔秋霞等老一輩歌星唱紅的老歌。人們沉浸在舊日熟悉的旋律中,彷彿時光真能倒流。當時四維的台柱歌星是一對姐妹花:雪華、霜華,她倆的歌藝最好,台風最穩,一時間風靡了半個高雄。外省人圈子大半都去捧過場,獨獨他們幾個成日心繫方城之戰,一直沒去光顧,似乎自覺有點落伍。大家聽見這個提議,心想趁著這會兒無事,不妨去開個眼界,見識見識。一行人買了票進去,裡面正在表演,所以燈光昏暗,他們跌跌撞撞的找到位子坐下。台上的歌手穿著一身銀紅色閃亮亮的旗袍、賣力的扭腰擺臀,揮舞著雙臂,高聲唱:「一樹桃花千朵紅,朵朵好比妹嬌容......」這歌有著軍事意味,節奏分明,氣勢雄壯,震耳欲聾的伴奏把場子炒得沸騰。裘光祖有些嫌吵,聽了三支曲子就藉口買煙走了出來,在門口張望了一下,朝左邊巷口走去,停在一個竹子搭起的棚子前,對那背著孩子的女人說:「一包雙喜!」
那賣煙的女人一邊把一包翠綠色的煙遞給他,一邊接過錢。無意中瞄了他一眼,不禁驚呼道:「這不是裘大哥嗎!」他驚疑的朝她看看,快速的在腦子裡搜尋,仍然想不起她是誰。她笑著說:「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胡家的毛妹呀!」他張口結舌的愣了半响,是了!那顆眼角邊的黑痣和一對酒窩喚回了他的記憶。他急切的問道:「真想不到呀!會在這裡遇見妳。妳是怎麼到台灣的?妳哥也來了嗎?」她搖搖頭說:「哥哥沒能出來,他託舒正譽帶我搭飛機來的。」裘光祖當年在四川時和一群朋友包括舒正譽在內常常出入胡家,毛妹的哥哥跟他們這群酒肉朋友氣味相投,每逢假日就邀約他們到家裡打麻將,毛妹時常抱著姪兒小臭蟲坐在一旁觀戰。毛妹讀到初中二年級就輟學在家,不肯再去上學了,她哥嫂也就隨她意,不再勉強她。心想再混兩三年,找個好人嫁了也就盡了兄嫂的責任了。她哥哥的這群朋友只把她當個不礙事的女娃,不怎麼理會她。
三十八年秋天時局緊張時,她哥四處託人想法子弄機位,希望一家四口飛往台灣,最後舒正譽趕來通知說他只能搞到一個機位,要他們趕快決定誰先走,她哥嫂互看一眼說:「拜託你把毛妹先帶走吧!我們再另外想法子!」毛妹含著滿眶淚水,提了一隻小皮箱,箱子的夾層裡放著哥哥塞給她的五十塊銀元。趕到飛機場登機時,辦事的人攔住毛妹問:「妳是誰的眷屬?」她嚇得不敢出聲,舒正譽站在她背後機警的答道:「這是我的未婚妻!」辦事的才揮揮手放她過去。順利到了台灣後,他倆依著情勢做成了夫妻。起初毛妹還常盼著兄嫂到來,後來知道是沒指望了,只好收起心思過日子。他們沒能配到房子,只得向老百姓分租一間屋子棲身,兩年後毛妹生了個女娃兒,因為奶水不夠,孩子養得瘦巴巴的,三天兩頭的生病,五六歲了還成天哭兮兮的。夫妻倆正愁生活困窘,毛妹發現自己又懷孕了,她想去拿掉,舒正譽說:「天無絕人之路,留著吧!說不定是個男娃兒。最近有一趟特別任務,我去爭取看看,弄到的話,就有一筆津貼。」他果真弄到了那趟差事,不幸的是他一去就沒有再回來,上面說他殉職了。毛妹惶恐無助的哭了很久,然後帶著一兒一女靠政府微薄的撫恤金過活。毛妹把女兒送進幼稚園,把兒子背在背上擺起攤子賣香煙,想不到這日竟遇見了裘光祖。這真是萬里他鄉遇故知,兩人就在香煙攤子前談了很久。裘光祖對毛妹坎坷的際遇很同情,想到舊日的死黨竟已犧牲,心中不勝欷噓。
裘光祖回家後,略略對楊萱提了一下遇見毛妹的事,她聽了只是喔了一聲,把它拋到一邊沒往心裡去。往後的日子裡裘光祖如常的上班、打牌,只不過偶而玩到半夜才回家,她也沒去問他,倒是那個平日不吭一聲的老魏嘟囔道:「老往人家那兒去也不好。會教旁人說閒話的。」楊萱不知他在講什麼,只當他自言自語瞎說,不去搭理他。直到有一天裘光祖對她提出要把毛妹母子接來一起生活,她才大吃一驚。對她氣忿惱怒的反應,他卻很不以為然。他振振有辭的說:「這有什麼不好?妳爹不是討了一大群!再說這麼些年,妳也沒有生出半個孩子來!妳教我怎麼對得起我裘家的祖宗?」生不出孩子正是她心裡最大的痛,他的控訴使她啞口無言。她悽然流淚的簽下了離婚書,提了一隻皮箱走出了那個家,箱子裡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外,就是當年從娘家帶出來的幾幅名家字畫和一張大學畢業證書。
幾個月後,她憑著這張當初認為是廢紙的畢業證書謀得了一份中學教員的職務,住進極簡陋的單身女教師宿舍。她慶幸自己能自力更生有尊嚴的活下去,只是生活上的一些雜務常使她手忙腳亂應付不了,譬如洗衣服、換被單、打掃房間都是必須好好學習的項目。新生活過了兩年後,她開始考慮再婚,她決意這回一定要睜大眼睛好好挑個靠得住的男人。她意識到同學會是個難得的獵場,因而著意的打扮了一番,臨出門前,她又照了一回鏡子,覺得鏡中的自己有些滑稽可笑,唉!管它哩!至少這樣總會顯得年輕幾歲,也許能多吸引些目光吧!現在的商品不是都要做廣告嗎?
鬧哄哄的同學會開了兩個小時,散會後,在飯店大門口,老聶仗著酒意揮著手說:「聽我的!老艾要負責送咱們小學妹楊小姐回去,去!去!你去叫一輛三輪車來!」依著他的吩咐,有人立刻跑出去喚了車來。艾、楊兩人在眾人的笑鬧慫恿下,半推半就的坐車離開了。這個命運中偶然的巧合,展開了他們往後四十年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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