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幼年時候,時常聽到「癆病」一詞,那時這是一種可怕又普遍的疾病,甚至於有國病之稱,無論走到哪兒都會聽見咳嗽聲、吐痰聲。中國人之所以被譏為「東亞病夫」的原因也就在此。這病被視作是富貴病,因為患者要多休息、少勞動,更要吃得好,不能過苦日子。在我們宿舍裡就有不少人得了這種病,他們多半難逃英年早逝的命運,只有一位段先生例外,他在民國六十幾年過世,享年八十好幾。他能活到那麼大的歲數真教人覺得意外,因為民國三十八年冬天,他犯病臥倒在床上,氣若游絲不能言語,大家就認為他快完了。這之後又不知大病了幾回,回回都很危急,而回回都能轉危為安,不能不說是個奇蹟。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lzd2hLUHa
說起這位段先生的一生也是與眾不同的,他原是雲南土司的兒子,少年時代在那邊陲之地過著王侯般的生活,青年時期到中國最西化的都市上海唸書,他留戀上海的繁華浪漫,於是就長留在這東方之珠,不肯回家鄉去了。所以即使到老耄之年,他渾身上下仍散發著舊日上海人特有的氣息,一點也嗅不出苗夷的味道。每到上下班的時刻,就看見段先生手裡拿著一根光亮的黑木手杖,慢慢的走著,走不了多遠就要停下來喘氣。僂而瘦高的身影,兩肩向上端著,這是典型結核病人的姿態。即使病成這樣,他還是很注意修飾,夏天裡常穿一身白,白綢上衣、燙得畢挺的白長褲,一雙黑白相間的尖頭皮鞋總是刷得乾乾淨淨的,看得出他的妻子把他照顧得很好。也許她大半的精神都用在照顧這病人身上了,家中別的成員就只好馬虎一點了,她自己和那七個男孩都穿得很破舊,她那時最多不會超過三十歲,不到丈夫歲數的一半。矮壯的身裁、黝黑的膚色,蓬鬆的短髮,一雙黑亮的眼睛流露著憂苦,微凸的嘴唇總是用力的緊閉著,似乎生活的壓力就由這緊閉的雙唇承擔著。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就知道「服從」是她的天職,不只是她,連她的父母家人對土司都是絕對服從的。她的丈夫以前應該說是她的主人,對她而言是高高在上的,在她之前有過三個女人,他最大的兒子比她大好幾歲。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wN6DqRS6W
抗戰初期,日本開始進攻上海時,段先生不得不離開這紙醉金迷的都市回到老家,八年單調的日子把他悶得快要窒息了,這期間它除了原配之外又弄來兩個女人,她們都是仰慕他的風采而動心與他結合的。勝利的喜訊一到,他就迫不及待的飛奔上海。這次離開家鄉他只帶了第三房妻子和兩個兒子,那七歲的兒子悅年是這個妻子生的,那十一歲的兒子慰年則是二房所生,因他娘已經死了,所以他跟著爹出來。至於大老婆和一大串的兒女則留在家鄉,他們對於外面的世界並不嚮往,家鄉的景物都是熟悉的,日子還是過慣的好。另外同行的就是平日使喚的這名丫頭金花,十八歲的金花粗手粗腳、忠心耿耿,是個極理想的幫手。一家五口在上海住下了,段先生憑著卓越的英文能力進入政府工作,生活安定舒適。不料三太太總是病懨懨的,她難忘山巒青翠、鳥語花香的故鄉,對這車水馬龍,窄街小巷的都會生活很難適應,所以時常要去看病。經人引荐認識一位雲南同鄉醫生,這醫生的家眷留在雲南,單身在上海行醫。日久生情,兩人竟然結上了半生的孽緣。段先生知道之後並沒有留難他倆,他和那醫生懇切的深談,那醫生答應陪她回雲南,而且一定負責照顧她到底,段先生很大方的讓她離去了。三太太離去的時候,她親生的兒子悅年上學去了,她心裡原想再抱抱他、親親他,要他不要忘記母親,也只得算了。然後金花順理成章的成了女主人,畢竟長久來在生活上段先生已經完全依賴她了。只有那兩個男孩不容易接受這種轉變,雖然俗話說:「上了爹的床、就得叫她娘。」但是兩個異母兄弟在往後的幾十年裡,一直沒肯開口叫過她一聲「娘」。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l0qNs1N89
金花正式收房後,六年中生了五個兒子,第一胎是生在上海,懷第二胎時渡海來台,所以後面四個都是在高雄出生的。剛生完第二胎時正趕上不幸的二二八事變,宿舍裡雖然沒有發生甚麼嚴重的流血事件,加上段先生除了英文造詣高深外,還能說幾句日本話,在這群外省人裡是少數能跟本地菁英建立一點交情的人。但是風聲鶴唳中,沒有人敢出門,而家中沒有儲糧,立刻面臨斷炊之虞。大人尚可忍耐挨餓,但是幼兒和產婦就很難熬,好在他家為金花作月子而雇的本地女傭阿芳很同情這一家老小,半夜裡偷偷摸來敲門,段先生在驚疑中把門開了一個縫,黑暗中阿芳默默的塞進一袋米,立刻悄悄轉身溜走了。事件平定後,金花和阿芳終生維持濃郁的友誼。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SeEsS6iRZ
段先生有一段日子老是感冒咳嗽,他以為是抽煙太多,就自動減少每日的數量,買了一些潤喉止咳的藥來吃,終究不見好轉,只得上高雄醫院去好好檢查一番,醫生告訴他他得的是肺結核,這正是他心中一直憂慮的。這個消息真使他萬念俱灰,想想少妻幼子流落異鄉如何是好?在台灣舉目無親,一個可以商量的親友都沒有,只好跟廠裡的醫生請教。那位林醫生是本地人,日據時代就在這個廠裡工作了,他安慰段先生說不要絕望,現在發明了一種新藥,只要好好按時服藥,這病會好起來的。林醫生說的新藥指的就是不久之前才問世的盤尼西林。段先生起初並沒有聽這醫生的話,三十八年冬天,他終於病倒了,這才與醫生合作,在大家都不看好的情況下,重新活了起來。於是林醫生的醫道受到眾人的肯定,林醫生醫得了別人,卻醫不了他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並沒有病,她是有毒癮。一張臉黃黃腫腫的,一頭亂髮,整日無精打采的睡覺,向每一位新搬來的太太借錢,當然一定不還,後來弄得人人知道她有問題。林醫生很難再在這兒立足,只好搬往苗栗另起爐灶。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pQQxM17gI
大概是在民國四十四年左右,一個禮拜天下午,一輛三輪車載了一對男女客人來到段家附近,他們下車後東張西望一陣,看見水池邊大樹下坐著一個只穿著汗衫短褲的少年,就過去問他知不知道段家住在哪裡,那少年正是段悅年,他一面打量著來客,一面朝自己家一指。當兩位客人推開院門走進他家後,他聽見後母金花驚詫的叫著:「三太太!」接著就聽到父親的聲音。段悅年愣愣站在樹下,那女人是媽媽!媽媽這個陌生的稱呼已經十年沒叫過了,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媽媽很親密過,自從她忽然消失後,每到天黑要睡之前,總會徨徨不安的想找她,有時在黑暗中不免流下幾滴淚在枕頭上,第二天就乾了。後來他漸漸戒除了對她的思念,他發現不去想她,日子就能快樂些。如今他再也不需要她了,雖然在幾張泛黃的老照片中,可以找到她糢糊的影像,但是對她的記憶都已遙遠而不真了。這些年來,一家人在金花的照料下,生活是艱困的,金花當然不可能給他多少愛,不過她也沒有明顯的偏疼自己親生的孩子。段悅年很少有妒忌弟弟們的情緒。只有一次快要小學畢業的時候,因為不小心弄破鄰座女生的考卷,同她吵起嘴來,那伶牙俐齒的女孩罵他是沒有媽媽的野孩子。一時間他似乎是被人捅了一刀,眼框一紅、鼻頭一酸,眼淚克制不住的流了下來。那女孩見這平日沉默的男生竟然流淚了,心裡非常驚駭且後悔,可是又拉不下臉來說聲對不起,只得慌慌張張的跑開,後來她被老師叫去狠狠的罵了一頓。沒有媽媽的悲涼無論如何是驅散不了的,與那異母哥哥擠在一間才兩三坪大的房間裡,彼此同病相憐、互相照顧,心靈上有一點滋潤。哥哥兩年前進了海軍,幾個月才能回來一次,於是兩個異母弟弟搬進這小房間來和段悅年同住。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HV4fLkglO
他彎腰拔了一根草叼在嘴裡,眼睛呆望著池塘,他的小弟弟奉命來叫他,叫了幾聲他都沒聽見,直到用手推他他才回過神來,四歲的小弟弟很快樂,客人帶來一盒紅蘋果,紅蘋果的的幸福漾在孩子的臉上。小弟弟說:「客人來了!爸爸叫你進去。」段悅年遲疑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辦,瞥見另一個弟弟也出現了,只好站起身來走進家門。才到玄關,正要脫掉木屐上地板時,他的媽媽走過來偏著頭看著兒子的臉,右手用手絹拭著淚,左手搭在他肩上,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半响才竭力平息激動的情緒勉強說道:「長這麼大了!剛才在外面我都沒認出你來。」說著又忍不住哭了起來。而那已是個半大後生的兒子只是呆立著,不知該如何回應。金花過來扶她到桌旁坐下,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位醫生對段先生說:「她的心臟不好,要來這裡之前,我再三告誡過她不要激動。」原來他倆自上海輾轉回到雲南,在昆明定居一年多。時局動盪中,他加入軍隊成了一名軍醫,後來隨軍撤到越南的富國島,最後從富國島撤到台灣。多年兵荒馬亂、擔驚受怕的生活使她漸漸有了病。談起別後的遭遇,真是一言難盡,十年離亂恍如隔世。段先生看著昔日的妻子容顏這般憔悴,想起自己目前困頓處境,不由得百感交集。客人盤桓到黃昏,天色漸暗,金花張羅了一桌家常菜,眾人圍著桌子吃飯時,段先生感慨的說:「今生還能有機會一起吃個......飯,也是一份福氣啊!」他原本要說「團圓飯」,忽然覺得有些不妥,硬生生的把「團圓」這兩個字嚥下去了。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mRdFIDQqD
段家來了客人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新聞,但是後來有人知道內情後,就成了大家茶餘飯後聊天的話題。趙太太說:「從來沒聽過這種事,跟人跑掉的太太還有臉再回來?段先生可真大人大量!換了別人早就一巴掌把她打出去了。」她是決不放過任何宣揚「從一而終」信念機會的,田老太太在這一點上與她是同一陣線的同志。老太太說:「提不得了!現在的女人早上姓張、下午說不定就姓李,哪管什麼名節!」趙太太很高興有人聲援自己,她說:「老話說:『好馬不配雙鞍、烈女不嫁二夫。』女人嘛!頂要緊就是名節。」一旁的謝太太不表同意的說:「話也不能這麼說,段先生自己不就是有好幾個老婆嗎?」那兩位以捍衛傳統禮教為己任的信徒立刻異口同聲的說:「他是男人呀!男人只要有本事,討幾個老婆都沒關係!」十七歲的小媛正好走來找她媽媽問排骨湯裡放過鹽沒,在一旁聽了這些話,忍不住插嘴說:「事情哪是這樣的?首先,女人離婚後,法律有規定,半年之內不可以跟另一個人結婚。不然這個婚姻在法律上是不承認的。男人也不能有幾個妻,只能有一個妻子,其他的女人沒有法律地位,連妾也算不上,因為法律根本不許有妾,厲害一點的妻可以告他們通姦罪的,那就有可能吃牢飯。」她長篇大論一口氣的說完了,眼睛看也不看這群婆婆媽媽就轉身走了。大夥靜默了一會兒,才都笑了起來對小媛的媽媽說:「嘿唷!妳這閨女可真了不得!新時代的女孩子硬是不一樣!」小媛的媽媽笑道:「她呀!都是她爸爸慣的。沒大沒小的亂講話。沒事兒就是愛找人抬槓,好像天底下就她一個人有理似的」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hkRPDIKj2
金花雖然已是名正言順的段太太,但是她並沒有抬舉自己,在她的心裡似乎仍舊是個供人使喚的丫頭。所以她從來不與眾位太太交際,對那年老多病丈夫是百依百順。段先生病癒之後,體認到家鄉一時是回不去了,以後可能要靠這年青的妻子挑重擔。民國四十二年,子弟小學開辦夜間民眾識字班,金花在丈夫的鼓勵下上學讀書,她是外省太太中唯一去上學的,其實外省太太中不識字的所在多有,只是別人沒有她的勇氣,多以太忙為藉口。有人還說:「這麼大歲數了,讓人曉得自己不識字,多丟人!」金花心裡有著自己的盤算,每天吃過晚飯後,急急忙忙洗好碗盤,拎著一個小布包趕到學校,全神貫注的聽課、記筆記,九點半回到家,要求段先生把她不懂的地方再講一遍。等一切都弄妥了,她才把全家換下的一大堆衣服泡進水裡,在搓板上使勁的洗著,打牌回來的人時常在半夜路過段家時,聽見她家淅瀝嘩啦的流水聲。金花寫起字來一絲不茍,字雖談不上漂亮,但是方方正正很工整。幾年後她取得小學畢業的資格,那時段家最大的男孩剛從海軍官校畢業,已經分發到艦上服役。段悅年也快要自高工畢業,眼看大學聯考的門檻這麼高,自忖是跨不過去的,也就不作此想頭了,乾脆申請提前入伍當兵去。金花親生的五個兒子還在讀小學,恰好就在這個當兒,段先生因為年老體衰被廠裡命令退休,拿到一筆不算豐厚的退休金,心中惴惴不安,只好去找趙先生談談,看看能否把金花補進廠裡工作。趙先生受了他的託付,四處奔走之後,告訴他說:「我們自己這個廠裡沒有缺,不過我打聽到機械廠的醫務室要用一個負責掛號的人。」段先生一聽,覺得機不可失,馬上備了一份禮物到一位在機械廠工作的朋友家,說是朋友並不很正確,只不過是一面之緣而已。那人先已受到趙先生的託付,知道段家的景況,很熱心的答應幫忙,臨別時把禮物塞還給段先生。一個星期後,段家收到錄用的通知。於是金花開始了她的職業婦女生涯,每天清早,她穿著一身藍色衣裙,用一排髮夾把原本蓬鬆的頭髮緊緊箍住,鯬黑的臉上不施脂粉,將一個裝著飯盒的布包掛在腳踏車的把手上,奮力的踩著踏板上班去了。段先生原本耽心她不能勝任這個工作,沒想她一做就是二十多年,一家老小就靠她挑這付重擔。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SlDWQQYVx
金花開始上班後不久,廠裡總務處通知段家,要他們讓出房子。段家用退休金的一半在前鎮買下一幢磚造的舊屋子,那幢舊房子不知多少年沒人住了,屋頂塌陷、門窗腐朽掉落。陪段先生去看房子的小徐一直搖頭說:「這哪還能住人呀?」段先生倒是獨具慧眼的說:「房子只要修修就能將就住住,我中意的是這個大院子,將來地皮漲價的話,就會很值錢。」兩個大兒子動手幫忙修整門窗、屋頂,買來一大罐油漆,把房子刷得煥然一新。又在院子裡種些芒果樹、龍眼樹、芭樂樹,沿著院門通往前門的小徑的兩旁種些花草,又找廠裡的工人來鑿了一口水井,忙碌了一個多月才大功告成。段先生裡裡外外看了一番,覺得蠻不錯的。選了一個晴朗的日子,由司徒先生派出一輛卡車、三名工人幫段家搬家,原本使用的桌椅、床、櫃都是公家的,當然不能帶走,所以能搬的不過是幾只舊箱子、舊衣服、和一堆鍋、碗、瓢盆罷了。過了幾天,宿舍裡幾位太太趁著到前鎮買菜時,結伴彎到段家的新居探望,回來都很稱讚,趙太太說:「段家會越來越旺的,老話說:有兒窮不久、無兒久久窮。他家有七個兒子還怕什麼?」段家在新家又生活了十幾年,才傳來段先生過世的消息,他拖著病體活到八十多歲。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eFJZo3HT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