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細雨隨著晨曦到來而停歇,藺攸聽著身後傳來痛苦的啜泣聲,暗自嘆了口氣。
真是造孽,他不是早就警告過那傢伙了嗎?
不,是自己太輕率了,他就不該讓這孩子下山。
白蛇的元神最終碎裂,那是比破曉的曙辰還要耀眼,卻無比柔和的清輝。
淚水如雨露般灌溉著白蛇胸口那片小小的土地,只是令人遺憾地,接收了甘霖的這片土地,最終卻未再開出任何花朵。
藺攸輕揮衣袂,清風吹拂,將暫時沉睡的村人帶至山上避難;而阿青等人再難過也得收拾心情,他們向藺攸欠了欠身子,相互扶持著等待離別的海潮到來。
湧流的聲音越來越大,可面前的澤生說什麼也不願離開,縱使他是山靈也無法抵擋來自大海的恚怒,規勸再三無果,他原本打算也將人弄暈了帶上山去,哪知這方法竟對澤生沒有效用,這孩子甚至用翠綠的枝葉把自己跟白蛇纏在一起,大有共同於此滅頂之意。
藺攸略有訝異,可當下更多的是無奈,幸而白蛇也就莫名維持著那副人形,沒恢復成龐大的真身,於是他索性捲著他們,通通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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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村人所待的位置不同,他另尋了山泉附近一處靜謐的地方,簡單挖了個乾淨的池子挹注泉水,將白蛇放進去,讓澤生好好地做道別。
藺攸看了看池中的白蛇,他雖然渾身血汙、各處傷口都殘破不勘,但神情十分寧靜,宛如只是沉沉睡去。
「山神大人要來取他的元神了嗎?能不能……再等一等?」
「我們從來就不稀罕他的任何代價。」藺攸淡淡地說道,「我先舒緩你肩上的傷吧,那太嚴重了。」
澤生的整條右臂已經麻木,大片的瘀青暈染著肩頭,他卻像毫不在意似地,只是改伸出了尚有知覺的左手,放在白蛇的心口上。
無論是冷冽的山泉,抑或白蛇的胸口,都只傳來冰涼的溫度。
「很奇怪吧?明明是我自己做的,可是我總覺得,會不會……會不會還有能補救的可能呢?」
藺攸只是沉默地緩解著澤生肩上的不適,他無法用白蛇那樣的方式治療傷口,只能盡量活絡那處淤塞的氣血,也幸而白蛇當時已將澤生身上殘留的詛咒都轉移到自己身上,否則他或許沒辦法處理。
他叮嚀幾句後便安靜地離開,畢竟外在的傷口能看得見,可心上的卻無從得知何時才能癒合。
他想這孩子會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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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多月過去,澤生的心情已從最初的激動逐漸平靜下來,可與其說是接受了這件事,不如說是他對其他現狀也不甚在意了。
他避開村人,生活在山泉附近,每日只是醒了之後,稍微在四周走走,偶爾才會跟著王勇與婉兒幫忙打點些村人的生活所需,但多數時間會在池邊待上整天,也不說話,就只是失神地望著池水。
藺攸幾次給他拿些能果腹的食物,他都只是說自己不餓,然後向藺攸表達感謝、簡單地應答一些閒聊。
看他臉上掛著那副沒有靈魂的禮貌微笑,饒是淡漠的山靈亦有所不忍,也就減少了親自送去的次數,只讓那些花鳥蟲獸都幫忙照看著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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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件事藺攸一直覺得怪異。
他曾用澤生睡著的時間,到池水旁仔細地探查過,清澈的泉水挹注於池中,而裡頭仍是躺著全無生息的白蛇——這點藺攸再確定不過,因為對方身上連一丁點妖氣都感受不到,以往牠光是在山腳下出現,即使化成人形去削減妖氣,那股壓力仍能讓四處的動植物為之膽怯。
況且,他也親自動手確認過了。
為了避免那孩子實際見到承受不住,他並未在澤生面前切開白蛇胸口,也是在那孩子睡去之後才動的手。
鋒利的氣勁如刃,卻內斂而俐落地沿著傷疤劃開一道口子,藺攸盡量控制著力道,手竟有些微微顫抖,他幾乎沒做過這類事。
他想起自己腹側的那道傷疤,那是他曾經抵抗過那個人的結果,而僅此一道,便讓他卻步數年。
白蛇胸口上充斥著無數道已變得淺淡的痕跡,新的傷口又覆蓋其上,看著有些怵目驚心。
藺攸在白蛇胸膛割出的新傷口不再流出鮮血,而元神亦失去原有的光澤,雖是皎潔雪色,但曾見過那樣如月光清輝的神采,這自然是相形失色了。
除此之外,元神上帶著一些殘餘的焦黑痕跡,不過幸而上頭並沒有殘餘詛咒。
藺攸看著碎裂的無數碎片,那每塊差不多人類指甲大小而已,有些甚至碎為齏粉,像風一吹便要散。
這該是承受多大痛楚才會碎成這樣?
藺攸盡量將傷口恢復原狀,並未取走元神分毫,又將白蛇重新泡回池子裡。他原就只是為了安全,要確認沒有殘餘詛咒或影響才這麼做,對於那雖是失色,實則仍十分肥沃的養分,他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養分。
他想著。這原本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一般而言,妖怪死後回歸至「本質」,都該恢復到原本的真身,可白蛇完全沒有,竟然一直維持著那副人形。他身上的衣著仍遺留打鬥留下的破口,乾涸的血漬已被泉水洗淨,但那屍體別說是腐化,連一般泡水的浮腫也沒有,真的就像只是安靜地沉眠著,也難怪澤生每天看,便是每天難過。
莫非真因牠是大妖,所以有什麼不同之處嗎?
縱使以存活的歲月而言,自己年長於牠許多,也總是不願意在牠面前示弱,可藺攸心下十分明白彼此的差距。
這世界偌大,也多得是通則以外的事物,若真因實力不同而在死亡面前呈現出差異,自己大概也難以去推敲出太多已知之外的事物……,或變數。
……或奇蹟。
藺攸走到睡著的澤生身邊,把給他擋風的衣裳再拉好些,澤生抱著布包與竹枝——即便他現在早已不需通行令,靜靜地蜷著身體睡著,眼角掛著淡淡的淚痕。
可他畢竟無法在這種時候給澤生無謂的希望,就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實際上也不曉得有什麼其他辦法。
他後來在夜晚又去探過幾次,白蛇除了依然維持著這奇特的狀態外,仍舊杳無生息。
藺攸有聽見村人討論著要離開的事情,若澤生想留下,於他自然並無多麼困擾,只是他也無法忽略白蛇當初對他所說的話。怎麼樣才算是給對方公平的選擇機會呢?
——他終究要回到人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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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來。」
一個晴光明媚的午後,藺攸帶著澤生到一處古木下,蒼翠巨木下有個輕微隆起的土丘,可那上頭未有立碑、未有名姓。
「他將你父親收埋於此,若有朝一日你想離開,我再替你取出。」藺攸接著在土丘旁化出一只小木箱。
澤生看了看父親的墳,又低頭盯著木箱好一陣子,輕輕嘆了口氣才將它打開,裡頭收拾著幾本書、碎貝、一些細沙、被包裹在琥珀色中的一朵夜瑾、幾枚麟片、三支麥芽糖,以及一顆透明的珠子。
「他說那顆珠子拿去沾些水,就能恢復成你原來住的那個家。」他頓了頓,「若你不願,這珠子與鱗片拿去變賣應該也能換得不少報酬。」
「這是……他要留給我的嗎?」
「原本或許是,但他最後又說除了書和能換錢的,其它都讓我扔了。」
澤生伸手觸碰那些被細心保存好的書本與用品,有些百感交集。
「……大蠢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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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厄肆虐過後,少數倖存的村人都讓藺攸暫時帶到了山上。
最後一波海湧淹過他們的村落,當天光再次降臨,他們所要面對的不是希望,而是殘破不堪的家園、隨處可見的屍首,以及再也無法恢復的繁榮。
這場海嘯大幅度改變了地貌,村人們過了好一陣子山林裡的生活。他們每日往復山下與村落,清理倒塌的建物與收埋家人。
他們仍試圖重建生活的一切,只是過去他們賴以維生的東西被連根抽離,山林給那火一燒,留存下來讓他們能運用的也不多,而此處又充滿過於不堪與可怕的記憶,三個月之後,他們還是選擇放棄了這個地方。
以王勇與婉兒為首,他們收拾僅存的家當,決定前往其它山頭另謀生存。
他們將成為新的外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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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們離開的前一晚,王勇找了澤生,向他坦承當時的事。
他那時既擔心村長所說,江坤海當晚打算帶著婉兒與澤生離開此處,又總有不甘於婉兒的目光總停留於他,於是刻意在修葺村長家房屋時受傷,藉此拖延與爭取心上人留下的機會。
他或許也曉得自己傻,可當他聽到江坤海的死訊,才曉得自己多麼愚蠢。他不單單被欺瞞,更深切感受到方清遠是多麼心狠手辣的人。
但他無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他有太多害怕會失去的東西。
「如今說再多都是藉口……,對於我現在才能有勇氣向你坦白這些事,我真的很抱歉。還有對於我與我們一直以來所做的……,我都感到很抱歉。」王勇在他面前跪下,頭深深地磕在了地上。
「我總是不斷聽到別人的道歉呢。即使我明白這些事其實……也不是活下來的你們刻意造成,但我也無法替誰直接開口說原諒。」澤生看著王勇手臂上那道血咒的焦痕,只是歛下苦澀的神色,淡淡地說著。
王勇那條手臂本該就此廢了,雖然道士已死,可殘餘的影響在一般人身上仍不會煙消雲散。王勇時刻感受到如燒灼的疼痛,手臂也幾乎沒有知覺。
澤生沒有忘卻自己臉上的傷口是怎麼消失的,於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取了點白蛇沉眠池子裡的水,讓王勇用來浸泡與擦拭傷口。
那竟然確實消除了王勇大部分的痛楚,也讓手臂恢復了多數的感知,只是那深刻的痕跡仍在。
澤生讓婉兒將王勇扶了起來,淺淺嘆了口氣:「現在倖存的這些人需要依靠,與其悔恨過去所做的一切,不如好好想想以後要怎麼過下去吧。」
「那時候……,」王勇的話哽在喉頭,他想起那時在池水邊循著腳印追過去時,自己最後那刻的猶豫。
他頓了頓:「不……,沒什麼。」
事到如今他還想確認什麼?難道他還想獲得澤生感謝自己當時沒有繼續追上去、放他一馬的回答嗎?
多麼不堪。他終究沒有對抗的勇氣,他明知道自己在做的事違逆本心、明知自己既是受騙者,後來卻也是知情的共犯,可直到那個時候,他都仍竄出一絲懦弱的希望,希望藉此讓那妖心就此消失,或回到那妖怪本身。
只要能夠失去源頭,甚至是那妖怪奪回,能帶來反撲都好,便能夠有透過其他力量來停止這一切的可能。
透過其他的力量,可他自己呢?
「我也許沒有資格對你說這種話,但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嗎?」婉兒看著澤生,擔心地問道。
澤生看著內疚的婉兒,只是搖頭輕嘆:「至少現在的我,沒有辦法跟你們一起走。希望你們去到了新的地方,不要讓這樣的事再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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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總說自己是可怕的吃人大蛇,是卑劣的、善於欺瞞的,可卻總是溫柔地對待澤生,就連到最後的一個傷口都要替他抹去。
後來澤生有很多時間去想,才明白所謂的連結不單單只是自己短暫所見的那一瞬間,所以牠那時才說澤生也是大病初癒的人,澤生感到不適的原因、那時所見墨色的血,是源自自己身體裡的毒素。
雖說這依然太過不可思議,可就如同那個傷口,只不過是將他人身上的病痛轉移到自己體內承受罷了。
他原本帶著打算用於最後自盡的那個白瓷小瓶,裡頭散發的一絲特異花香味道雖淺,他卻不陌生。臨行前的最後一餐,他在白糖糕裡嚐到過。
人們總說年輕的孩子能擁有未來、能帶來希望,可承載著這些的他只感到前路漫漫。他對學習新知的喜悅與好奇、遭遇瓶頸的挫折與疲憊能與誰分享呢?
是啊,或許他擁有大把的時間,他能砥礪自己前進,然後呢?
他彷彿又回到那個杳無人跡的海岸,這次又剩下他一個人了。
放下了所謂過去的枷鎖,他便會毫無罣礙地迎接新的人生與境遇嗎?
澤生搖頭苦笑。難怪牠要道歉。
牠怎麼能擅自救了想要尋死的人,卻又一走了之呢?牠怎麼能短暫地給了人期待與依靠,卻又一把將自己推開呢?
——明明說過會回來接他的。大騙子。
——他如今想要活下去了,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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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呀。你自己要怎麼……」
澤生看了看自己曾經很喜歡的王大哥與婉兒姐姐,轉身去將布包取來,翻出裡頭的那個白瓷小瓶,交到婉兒手裡,他沒有錯過她那個先是錯愕,而後是愧疚與瞭然的眼神。
「不,我所需要的,都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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