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渾身的劇痛及痠疼,彷彿被撕裂得體無完膚,像甫經歷另一次蛻皮。他頭暈眩得難受,痛楚盡責地蔓延至四肢百骸中。
像做了個很長的夢,但具體而言是夢見了什麼……,卻連思考都有些困難,畢竟他現在大半的注意力都給痛覺分了過去。
「……」他有些想發出聲音,卻覺得口乾舌燥。不單單是身體痛得對於外在變化都十分麻痺,更有從體內各處傳來,他熟悉的、那如火焚的熱度。
他緩慢地憶起原來自己是死了,所以莫非這裡是地獄嗎?
他那不信的天道要回頭來訓斥自己的狂妄自大,便是讓他一條迫切渴水的大海蛇落進煉獄裡燒上個七七四十九天不成?
他的眼皮仍舊沉得撐不開,因此他只得試著笑。喉頭發不出聲音,嘴角總是能彎一彎的,像每一回他重新打探人間那樣的武裝,從容自信的笑容即使是虛張聲勢的一種,也勝過在這地方虛弱地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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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一陣清涼的微風徐徐吹過,有個柔軟的東西輕輕覆蓋上他的額頭與不及睜開的雙眼,沁人心脾的溫度傳來,周身的那些火焰似乎瞬間都熄滅了,讓他感覺舒坦許多,方讓他身上的知覺再被一點一滴慢慢地被尋回。
枝葉間沙沙作響的聲音傳入耳中,即使被遮住了視野,他也依稀感覺到原來外在是有光線的。
「成天就你毛病多。」某個十分熟悉的、冷淡中帶著厭惡口氣的聲音,宛如從遙遠的彼方傳來,又透著些縹緲的無奈。
饒是他腦袋還有些昏沉沉的,這短短的七個字他聽得可清楚了,於是笑容便更加開懷了。
「我、咳咳——沒想到好友也墜入了地獄,哈哈哈。」他就是身不能動、目不能視,也要趕上取笑藺攸的機會,他完全可以想像對方
面色不霽的模樣。
這下好了,有人作陪,也不愁不能苦中作樂了。
「誰要跟你一起墜入無間?」對方冷哼一聲,「在現世苟延殘喘地活著,就是你該償還的罪過。」
「啊,是是是,原來是這樣。」他漫不在乎地應著,能感覺到自己躺在什麼鬆軟的地方,興許是像之前那樣以落葉堆成的軟墊吧?
躺著還挺舒適的,所以攸這傢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嘛。
他的感知逐漸恢復,身子倒還是沉的,既然有舒服的床鋪可躺,又有熟識的友人在側,可說是他最為安心的一次,因此倒也不急著起身。他知道藺攸沒這麼好心會拿水給自己喝,只得動動手指,嘗試引來存在某處的溪泉,他有嗅到乾淨純粹的水源氣味。
他每回從海中深眠復返,幾乎都未曾訪識故人,幾十年的歲月滄海桑田,舊地重遊往往只是徒增感慨與悵然,有些逝者已矣,活著的也總有他們新的、幸福的生活。沒有交集的日子多了,情感也就變得淡薄,他的出現不過增加干擾而已,沒什麼意義。
渺渺世間,所留牽掛者無幾。他不懂自己為何還要,或說還會活下來?
塵埃落定,他唯一能想得到的,所謂償罪與否,大概只剩那不知到底是否會再生事端的那人,以及……
他抿了抿乾燥的唇,清清嗓子,猶豫再三仍是開了口。
「……那孩子後來過得好嗎?」他甚至不敢問過去了多少時間。
「你何必問這個?」藺攸哂笑答道,「當初不是很堅定要同歸於盡嗎?既然打算一走了之,那這些你原先就管不著的。」
「哎喲,別這麼說嘛,在下知道有你照看必是無虞。」他乾笑兩聲,「我……真沒想過會活下來。我也就是……想著他若已不在了,去給他墳上添杯酒;若他還在,我便遠遠去瞧上一眼就好。」
「那孩子離開獨自旅行去了,已經十年了。」藺攸淡淡答道。
「這樣啊。十年嗎……,也幸好他離了我這禍源呢。」他慵懶地笑了笑,卻感覺腦袋下墊著的那顆枕頭似乎動了動,「對了,你別擔心,這裡我也不會打擾太久,你讓我再養個幾天的身子就好。過個幾天在下便能恢復,別半夜給我打包了踢下山就行。」
十年啊,他也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
他原本就不是讓好友替自己顧著澤生一輩子,想必這孩子已經有了新的歸處、在哪裡安穩地過著生活了吧?等身子恢復些,要不要真的去偷看一下呢?
……不,還是算了吧。自己去了,不就會提醒他想起那些事嗎?
那孩子當時哭得那麼傷心。
看來又得想想自己接下來得上哪去了呢。
他想起自己最初來到這座島嶼的夜晚,也是因為覺得疲倦。
天地偌大,總有他容身之處,過往都是這樣的,一個人很自由,無拘無束,就是……日子久了感覺有些無趣就是。
那些景緻他能去看、美食他能去嚐,有不長眼的妖怪精怪來尋事便教訓一番,頭幾百年有些意思,可後來不斷重複的事最多也就那些變化,反正最後都會只剩下自己的,不是嗎?
他逐漸有些疏離感,如抽離世事,情感不興波瀾。
花開花落,也不過如此。
說起來,從那五年到那時候,要算是他難得又找回一些自己情緒的時候了。
真奇怪,他先前有這麼多愁善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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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你要走的最後一段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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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聲音模糊地說著,他不是很確定究竟是那個遺忘的、恍若隔世的夢裡他所聽見的,抑或只是自己又在恍惚地胡思亂想。
走?要走去哪裡?
他隱約對某個終點感到排斥,卻又有種不得不接受的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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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你是睡昏頭了,腦袋愚鈍,把事情想得很簡單。」藺攸冷笑,「你方才召了這麼久的水,可有來過一滴?」
這個……好像是這樣。他暗自想著,卻只是微笑開口道:「什麼意思?」
「你那碎得亂七八糟的元神多數都讓澤生帶走了,莫說是恢復,你現在連這座山的結界都走不出去。」
他微微一愣,這才認真去感受了下自己的身體。
元神還真是殘存得幾乎不剩,或許連一成都不到吧?難怪連想喝個水都做不到。
「我忘了,太習慣了嘛,這下是得重新煉起。」他很快又回過神來,打趣笑道,「等等,不對,那你處理了元神,怎麼沒替在下把屍骨也分一分?害得我現在又有機會復活了?」
雖說他現在也許……對於重煉元神這件事也沒多大興致就是。
「打算要分了你才突然有呼吸的,該怪你自己不死透。」
「哈哈哈,山神大人不殺之恩,在下謹記。」他勾勾唇角輕笑,「泉臺一遭,哪有什麼放不下?可我是真沒想過會變成這樣……,現在不曉得要做什麼囉。」
「幾百年的修為,你也挺看得開的。」藺攸淡淡看了他一眼,「剩下多少?」
「不到一成吧,約莫就真比尋常人多那麼一些本事。」他淺淺吐了口氣,覺得腦袋都還有些明顯的不適感,「比如……就這種狀況下還活著。」
「還真是一如往常的自以為是。」藺攸頓了頓,又道,「若是不曉得要做什麼,那提醒你一件事,你都能苟延殘喘,我不認為當初那傢伙會就這樣灰飛煙滅。」
「攸,你真殘忍,在下這現狀姑且還算是病患吧?這麼急著趕我走?」
「我是勸你把握時間找方法,十年已足夠讓許多變化發生。」藺攸道,「你的元神碎片存放在澤生體內,如果那個人沒死,那他必已察覺這件事。」
「……你說什麼?體內?」他聽了這話蹙起眉宇,欲撐起身子,「你把他當容器用?」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意識到自己體虛的程度,腦袋便湧上一股氣血不及的暈眩,手臂也頓時發軟使不上力,整個人重心不穩底地往旁倒去,幸而身邊的人眼明手快撈了一把。
降溫用的軟巾落了下來,周遭光線進入他的視野中,讓他不得不第一時間先略略偏過頭,再緩緩睜開瞇起的雙眼。
「哎、在下一開始就說了那種東西你們儘管拿去用,為何要把——」
他一時語塞,那不是他意料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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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望去,對上的是一雙深藍色的目光。
「你、怎會在這裡……」
澤生將他穩穩接住,還讓人再好好躺了回去,也多虧他這副虛弱的狀態,才讓他在適應光線,發現自己所躺的位置之後,沒能因為錯愕與驚訝亂動、再摔一次。
高興、欣慰、苦澀,或許還有許多委屈與怨懟……,來人沉默,而即使近在咫尺,他依舊分辨不出那神情中帶有多少種情緒。
他們原來是在一棵蓊鬱的樹木下,澤生只伸了一條左腿給他當枕頭,右腿則是稍微彎起,在他讓這位「病患」好好躺回來之後,自己也靠回樹木粗壯的枝幹。不遠處確實有座山泉,枝葉掩去了過度刺眼的光線與熱度,他們身邊有著幾片翠綠大葉不太自然地拔地出莖,像給人搧扇子那樣有規律地擺動著。
「你起身太快,暈眩正常。」將墨黑長髮隨意攏在右肩側的澤生總算開口,嗓音略低、平和沉穩,手擱在他胸口安撫般輕拍了兩下,「再躺一會兒。」
「哈哈、你……你長這麼大了啊。」
他試著回神,但腦袋還沒想好重逢之詞,一下子只擠得出這種生硬的親戚客套。
畢竟他那時候真以為自己會死的,現在好了,這臺階該怎麼下?
「當然。」澤生低眉看向他,眼底卻有點意味不明的笑,「怎麼樣,還能認得出我嗎?」
「這嘛,不至於認不出……,不過確實是有些變化。」
他又眨了眨眼,逐漸適應光線進入自己的雙目,慢慢更能看清眼前的人。
臉龐的線條更稜角分明了、聲音變得成熟了些,湛藍的瞳色變得深了點,髮色也恢復原有的黑色,而五官雖脫去不少稚氣,但仍能看得出記憶裡的模樣。
「眼睛的顏色變深了……,頭髮……也變回原來的顏色了,哎,攸你還騙我呢,這人不是好好在這裡嗎!」他勉強抬起手擺了擺,他剛才就發現藺攸依然維持鹿的樣貌,在隔壁那棵樹木下端端正正地坐著。
「我只是勸你把握時間,給你點修煉的動力。」雄鹿冷笑兩聲。
「哇,攸你也學會耍嘴皮子了,真令人難過,你就是想趕我走。」他哼哼唧唧兩聲,可顯然山神大人是不會安慰他的。
「咳咳——」澤生忽地偏頭咳了兩聲,連帶他躺著都跟著被震動了兩下。
「你病了?怎麼回事?」他聞聲又要起身,想去看看對方的狀況,這次他記取教訓了,動作緩了許多。
澤生這回沒攔他了,只是扶著他,讓他能慢慢坐起,伸來探額的手。
「有點。可我不是孩子了,能照顧自己,也已吃過藥了。」那人躺在腿上的感覺還有些殘留著,他默默收緊了手,克制著不去碰,只搪塞般解釋兩句。
澤生右手接著向一旁伸出,兩片中等大小的翠綠葉子湊近,上頭盛著乾淨的水,他自己飲了一株裡面的水,另一株則遞到他面前:「你現在更像病人,喝吧。」
「啊……謝謝。」他端過水來啜了幾口,澤生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喝,也不說話,他被看得實在有些窘迫,只好做出不解的神情提問:「那個……,你不是已經離開很久了嗎?怎麼會在這裡?」剛才那些話,澤生都聽見了?
藺攸看了澤生一眼,一副「你自己解釋」的眼神。
「在外面轉了一圈,發現自己還是最想回來這裡吧。」澤生低聲笑道,「畢竟你在這裡啊,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都夢見你好幾回了。」
「咳咳咳——」他給水嗆了一口,「這、這樣啊。」
不是,這孩子以前是能這樣面不改色說這種話的嗎?
澤生連忙給他順著呼吸拍背,最後還是沒忍住笑出聲來。
「……好哇,看來出外遊歷確實讓你變了不少,現在可還學會開我玩笑了?」他沒好氣地笑道,語氣裡卻多有欣慰。
「你騙我這麼多次,捉弄你一下怎麼了?」澤生淺彎嘴角笑答,眼神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絲黯淡。
他們又隨意聊了幾句近況,但或許是考慮到他剛醒來,對話多數是藺攸與澤生的一來一往,話題告一個段落後,澤生才順勢起了身。
「見你歸來的確令人高興,但我來得急促,手頭有些工作還要回去補上,就先走了。」他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將長髮攏起、用髮帶隨意紮在腦後。
如今已長開的青年彷彿有著過去自己言行的影子,卻又如同已活出了屬於他自身的模樣。這孩子是那樣燦然美好,他竟然恍惚地有種,幸好自己有活過來,得以見到這一幕的感受。
哎,上了年紀就是容易多愁善感嗎?
「那,一路平安?」
「嗯,走了。」澤生也略略向藺攸躬身道別,藺攸說送他下山,兩人向外走了幾步,澤生又兀自停下,像是在猶豫要不要回頭。
「怎麼啦?有什麼忘了?」他替澤生看了看四周,似乎沒見到什麼落下的東西。
「我……過幾日再來看你。」澤生有些支吾地吐出承諾,像是有些難為情的模樣,終究是沒有轉過身來。
他愣了一下,接著便露出微笑。看來本質上仍是那個可愛的孩子啊。
「好,我就在這裡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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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這到底怎麼回事?」目送著澤生下山後,他坐在山泉邊,看著自身倒映在水面的身影,問著唯一可能知道前因後果的山神。
藺攸正式成為山神不到半年,如今他能有更多力量處理與維護這山與周遭的事,在季節快要更替的這個時節,他的醒來某種程度上,確實也算是讓藺攸少了一項要分神的事。
「這孩子是幾天前突然出現在我的感知範圍裡的。」
新科上任的山神平時能感應到的範圍自然較身為山靈時更為廣闊與靈敏,藺攸察覺到澤生所在之處後,神情就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澤生在十年前就能靠著不知哪來的直覺得知自己在山中的位置,如果這些年來他確實按照所學規律地精進自身,那麼要能恰好隱身在自己感知範圍外那麼一些些距離,興許並非難事。
「他來到山腳下,我去接他,他問我你是不是醒了。」藺攸仍然記得很清楚,在幾百年來來去去的風景裡,他也許見過幾個有那樣眼神的人,「我說沒有,他便說他這幾日要待在這裡。」
澤生當時的神情看來有些複雜,說不上全然的欣喜,倒像帶著些心事似的。
他先到江坤海的墓前拜了拜,接著才依著過去的記憶來到山泉,把人從泉水裡撈出來,抱到一棵離泉水不遠的大樹下安穩地放著,寸步不移地守了幾日。藺攸幾次去看,澤生都維持差不多的樣子,幾乎與當初那副模樣相同。
今天的日子彷彿有些冥冥中的感應,遠方先匯集了一些雲朵,卻遲遲沒有落雨,天氣就這麼維持在這樣陰涼乾爽、不過於燠熱的狀態。
澤生歛眸思考了一會兒,調整了下姿勢,讓彼此以一個算舒適的動作有些微的肢體接觸。
一片花瓣悄悄飄落在他的指尖,沒多久他便輕輕動了動手指、自沉眠多年的狀態緩緩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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