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恐怕不會是最後一天難捱的日子;我希望它早日結束。可惜的是,它很可能只是茫茫日子裡的其中一天,也許是個漫無目的的中途站。
第一杯酒。
百無聊賴的日子,只可以讓我在家裡喝酒。我沒有工作。垃圾沒有清理。沒有人在家。我的膝頭沒有半月板。
屋子的窗簾遮住了大部分的陽光,使家裡成為了陳年客棧,一家已經荒廢了的驛站,有種復古的味道。我坐在一角,舉起嘉士伯酒瓶,倒了一杯酒。彷彿我就是歷史古物的探險者。
第二杯酒。
探險者會在路上迷路。我是被摔下來的,我是指我的命途。有一天,我只是平常地去踢球,然後半月板就撕裂了,沒了。醫生說我走不了路,踢不了球,總之餘生都不可以再踢球。踢球是我的人生,這是死刑,我說。醫生沒有回答,因為病房是冰冷的。
所以,球會說要解約。我沒有希望。我說好。
恐怕我會就此陪伴這家客棧荒廢吧。我即將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和窗簾傳來的光線一樣變老,永遠停留在某一個時間點上。
第三杯酒。
踢不了球?我不可以踢不了。我要踢得了,踢球才有錢,有人要。我不會讀書,我上學從來沒有認真過,心思都放在踢球上。他們都說我踢球很有型。所以我踢球。我努力地踢球。我踢球能賺錢。
我可以踢的。錢不多,相比歐洲的那些。香港是一個足球員不能生存的地方,然而我終於靠那還見得人的薪金生存下來了。天意總是殘酷的。天意不可憐人,但我不能向上天報仇。我很認真,祂不給我半月板。祂不給我健康。祂絕不酬勤,絕不。
——然後沒有酒了。
我嘗試爬起來;但右腳大聲慘叫,以疼痛疾呼抗議。我才意識到我才剛做完手術。我需要拐杖,它在另一邊的牆角。我拼命只用左腳爬起來,結果是「呀」的一聲,整個人壓中自己的右腳。
這恐怕不是拿拐杖最好的方式。右腳說。
拐杖能使我的生活比較有尊嚴,最少我不是爬著,或者坐在輪椅上指點八方,終歸是自己走路。在此之前,我唯有翻滾身子,左手帶動身體,身體捲成木棒,滾到那個牆角下。
拿到拐杖。
我起來。
起來,卻頭暈。不起來,卻頭痛。球會不管我。足球世界是殘酷的。即使我起來了,也只可以去買酒。不可以踢球。沒有錢。不能生活。
昨天的球衣原來沒有洗。老婆也嫌棄我了。肯定的。說球衣有什麼意義?已經過去了,過去了。如果對別人說,一個跛子以前是某某隊中場大腦,肯定會滿座笑聲。早知道就撕爛它。
我狠狠地把它扔到一旁。
我不怪球會。我不怪隊友。我不怪老婆。我怪我自己,我怪我自己霉運。我怪我自己體質差。我怪我自己不懂保養身體。所有事情都是我的錯。所有事情都是我不對。我不好。我不聰明。反正也是我的錯了——
不差把球衣再扯破一點。球衣的碎屑,在風中無力地飄,卻哪裡也去不了,彷彿徒然來嘲笑我的無力感。它們只是緩緩落地。
我以前很能傳球。我的傳球很精準。我曾經對過曼聯。我飛鏟過連加特。我對過泰國美斯。還有呢,我高峰期收入五萬元一個月。隊友都喜歡我。教練都喜歡我。醫療隊很不喜歡我,我沒有給他們賺錢的機會。我以為我一生都不需要讓他們賺錢。
以前我和金判坤拍過照。他人很好,很激情,可惜我最後從未獲選港隊,有點可惜。本來還有機會的。牆上還有一幅年輕時和麥馬拿文的合照,當時我還小,踢球沒有多少年。他說我技術很好。我很感激,我用金框鑲起這幅照片。
隨便吧。我將要停留在歷史裡。
足球世界是英雄地。我不出現,就沒有人會記起我。球迷只有金魚記憶。我的球衣不會再出售。反正沒有人在乎。歷史沒有人讀。讀歷史的人會乞食。
我會乞食。我會露宿。我會沒飯吃。我會沒錢過活。老婆會離棄我。女兒會討厭我。隊友會恥笑我。球會會鄙視我。世界會拒絕我。倒不如殺了我吧。要殺要砍,悉隨尊便。
美麗新生涯。
老婆回來了,看到我這樣頹放,大概不會太意外。那就好。所以,我可以繼續喝酒。然而沒有酒了。因此,我不可以喝酒。我唯有躺在沙發上。除了睡覺以外,我好像什麼也不可以做。
我躺在唯一還對我溫柔的沙發上。我做了一個夢。我看見別人在高高興興地踢足球。而我卻坐著輪椅,無所事事。沒有人管我。沒有人理會我。沒有人對我說話。我是個殘廢的人。
然後,門被撞開了。
「喂!你做乜嘢?」老婆的腳風驚醒了我。
「你睇吓你,無所事事,頭髮都長過人,都唔知你想點。唔該你去剪好個頭髮先啦!」
這顯然不是目前我最擔心的事情。然而,老婆願意施恩,看得到我頭髮原來太長,也是一件好事。
「日日咁樣飲酒,都唔知點解你唔醉。以前就威風八面,而家就冇晒顏面,真係……唉……」
我的確比較關心沒有酒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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