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練生涯如何呢?當我整理自己的履歷時,感受是最深的。我是無冕教練,一點能向別人誇讚的事情都沒有。柏禧,我是亡國教練;小學,我是第二圈之鬼;中學,我是鬼域首長。
青年隊教過了,小學教過了,中學教過了,現在只剩下國際學校——這最好不是我儲印花的過程。既然前三者的資源好像都不太夠,恐怕只剩下國際學校會足夠了;起碼他們有自己的足球場,不必自己去租場,這是好事。起碼我不用在蒲崗村道跟別人討論究竟是誰租了場。
當然,我英文不濟,這是必然的事情,我從來不讀書的。我只是即管一試而已。我大概準備了一下我應該說什麼,甚至背定了一點兒的稿件;今次的我,再沒有人會認得「那個踢過理文的中場」,或者有個推薦人幫忙。
第一家是啟歷,是九龍灣的某家國際中學(我用「某家」這個字沒有貶義;資源再少也會比本港學校多)。如果選工作也有志願的話,啟歷可能是第三或者第四志願。反正我現在沒有工作,我不能要求太多;然而,我入去面試時,只是穿著一套運動裝。
‘Good morning Derek Sir. I’m Miss Anne, the vice-principal of Kellett School. Please meet Miss Bella, our PE teacher.’ 一開始就是很英國的英文,警示著我要進入狀態。
‘Nice to meet you.’
我盡力掩飾我的緊張;很不幸地,今天只是我的第一場戰鬥。之後,我還有很多天的面試要捱。那副校長是個老女人,可能有五十歲了;她那雙和藹得來又帶威嚴的眼睛,令我如坐針氈。
旁邊的Miss Bella第一個發動攻勢。 ‘We could infer that you have a very rich experience in the coaching of ordinary schools in Hong Kong, but you don’t quite have a very sufficient time for teaching in international schools. Could you tell us why would you switch your career path to the more diversified international schools?’
她的語速非常快,快得讓我幾乎聽不清楚——你應該明白,為什麼我把她的「拷問」稱之為攻勢。
‘Erm, well, I ---- I was a professional football player in Hong Kong for --- probably 7 or 8 years ago.’ 這是香港口音的英文,我已經盡力讓自己變得更加洋人。 ‘In, erm, that period, I, erm, have some sort of communication with, erm, some foreign players. I believe that, erm ---- I can talk to players well.’
我盡力了,彷彿我是待宰的羔羊。每次我聽見國際學校那些洋鬼子的口音,心裡面已經涼了一截。我很努力地跟上戰鬥的節奏;然而洋槍的子彈,不是普通人說要跟就跟得上的。
副校長說:
‘After all, nice to hear that you can speak quite well in English. Now let’s enter the coaching aspect of your career. Obviously I don’t know football as nicely as Miss Bella does, but I still would like to hear your mindset of football. How do you really understand it?’
這是吹牛的時候。只要用英文吹出一點內容,大概就沒有問題——可惜我沒有這個能耐。我唯有說少少體系的內容和思路,我說:
‘Um, yeah, the understanding of football is quite important.’ 這一句是廢話,純粹是為自己爭取一點點思考的時間。 ‘Well, erm ---- I think that the students here come from, erm, five pools and four seas, and so I think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s to merge the players to be in a team and let them, erm ---- erm, perform their best abilities.’
我說five pools and four seas的時候,居然能憋著笑,沒有笑出來。然而副校長和那個體育老師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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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點解會傻到著住套體育衫去interview㗎?你唔知呢個世界有西裝呢樣嘢咩?」老婆大人一輪訓斥以後,我很「識趣」地穿了一套西裝,跑去KGV和漢基面試。
至於面試的表現,我認為不會比起five pools and four seas這一句更差;反正也不是很好罷了。然後的一個月,我就是在等,一直在等,永恆地等。
等到有一天,我那位中四的女兒,終於忍不住了,譏諷道:「爸,你等咗咁耐,啲國際學校都唔睬你,不如你嚟我呢間教波算啦。」
「吓?但係我會唔會教教吓波見到你㗎……」
「咁我又唔會踢波,點解我會經過球場,或者喺球場出現啫?」
「我唔知你呀,話唔定你遲啲拍拖,然後我要教你男朋友呢。」
老婆大人「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整個家裡只有女兒被氣得七竅生煙。「冇可能會發生㗎!正如唔會有國際學校理你一樣。」
的確,我的女兒找到男朋友的速度,可能比我有下一份工作更快。我不敢搭話,我不想女兒再拿這一點來攻擊我。
果不其然,過了幾天,電郵信箱得到幾份電郵,全都是拒絕。我果然沒看錯自己,我想,我不是教國際學校的材料,單從面試就證明了這一點。那麼,我要想想下一步應該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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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
「都話呀爸你應該嚟我呢度教㗎啦。」女兒又是一句譏諷。我不知道可以回應什麼;當一個父親連自己的女兒也拗不過,你就知道他是一個很失敗的父親。真的很失敗,很失敗。
「好彩你未搵到男朋友。」她最好一世都找不到;男人不是好東西。
「哎,係呀,正如呀爸你都未搵到工咁啦。」
女兒沒有歸宿,我也沒有。可怕的是,她最多只是沒有情感上的歸宿;我連物質上的歸宿也沒有。她不會死,我會。
不久,電腦忽然響起了,彈出了一封啟歷學校的電郵。電郵說:
‘Dear Derek Sir,
We would hereby withdraw our decision in the interview beforehand.
As our previous candidate did not accept our offer, we are glad to notify you that we are willing to hire you as our football team coach.’
我睜大了眼睛,甚至沒有繼續看下文是什麼,便悄悄地在房間裡揮舞雙拳,自顧自地慶祝起來。冷不防女兒看見了,說:「喂,呀爸,你搞乜嘢呀?有咩咁值得開心呀?」
「我贏咗,我比你早搵到歸宿。」我以勝利者的姿態在女兒面前出現。我終於不是個無用的父親,我終於不是個無賴,不是無業遊民。女兒的下巴跌到地上去了。
我要放一次煙花,我要唱最後一次的《無賴》,最後一次的《一事無成》和《我什麼都沒有》。唱完之後,我要一次過乾掉一支啤酒,然後出發,前往新的世界。願主保佑,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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