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去邊度呀?」女兒問。
「爸爸去散心,一個人去。」
——
對,一個人。一個人坐在沙灘的石階上,在晚星下手握啤酒,成為了我唯一的武器。除此之外,我也沒有什麼可以說嘴的。
我只有啤酒。我只可以對啤酒談心。這是好事,啤酒只會滿足我,啤酒不會頂撞我,也不會違心。違心的是現實,是一切的悲傷,一切一切不如意的折磨人的恐怖的不堪的往事。
懷念往事不是辦法,人要向前看。人要積極。人應該樂觀。
前面是什麼呢?我看到的是大海。大海沒有盡頭,就像苦行沒有終點。我的苦行沒有終點。全香港足球員的苦行也沒有終點。僧人苦行,會有人施捨,會有人可憐。我們沒有。
我沒有資格說這一句話;我是一個廢人,我是沒有慣用腳的足球員。我應該專注復原,我連球場也未必能再上。復原是痛苦的,因為時間不等人,人在等時間。每一天都像是停頓了。每一天都毫無意義。每一天都在折磨人。
時間是水。但時間也是死水,一動不動。踢它不動。推它不動。打它不前行。時間是水。時間也是浪。貌似死水,其實後浪推前浪,默默把每個老將的鉛華都褪去。你看不見它在動;你想它動,它不動,但一動就洗去一切。
時間很慢。海水流得很慢。可是我怕海水流動,我又怕海水永不流動。
我老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老了。我知道我不復少年,我不可以再飛鏟連加特,我會拉傷的。我要用更大的力氣才能復原。然而,人老了,力氣自然漸減。這是一個有意的把戲,笑話全世界的中年人。我知道我再不是以前的那個我,我不可以裝作不知。
因為,全世界都知道了。
全世界都知道,有個傢伙黯然在沙灘喝酒。全世界都知道,有個傢伙不復當年勇。全世界都知道,有個傢伙老了。老了,回不去了,永遠不能找回高峰時。我瞞不住別人了。
我回顧以前有什麼用?我的未來,必然會被拿來和以前比較。我的未來就是我的從前,我衰落後的從前。我跌落高山後的從前。我沒有半月板的從前。
山爬得愈高,跌得愈傷。衝浪衝到高處,跌下來會痛。我可以衝浪,但衝完,就要跌下來。衝浪就是這樣的。浪不回頭,我便不能回味身處浪尖的一時無兩。海水不能逆流。我不能倒行。
我純粹想跌下浪頭的時候,也站在衝浪板上罷了。我的衝浪板呢?去了哪裡?給死水沖到哪裡去了?給哪個浪花沖走了?然後,上天讓我一頭栽進大海裡,一直往海底,往海底,成為被埋沒的戰船。
我值得更好。老伯說我技術很好。麥馬拿文說我技術很好。理文教練很喜歡我。只是一塊衝浪板而已,找回一塊新的就是,不是什麼難事。然後,我想多衝一個浪,兩個浪,三個浪,直至我不想再衝為止……
該不會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吧?
我也知道,現在有許多很出色的球員,可能後浪實在太強大了吧。我知道傑志那隊聯合國軍有一堆;理文有個光頭傢伙;流浪有個胖哥兒;東方有個去過日本的。這些都很厲害,很難應付。
我不求比他們更強大、更具活力,我只希望我可以在球場上,再多和他們交一次手。即使我只是見證一個時代的開端,我也該感到榮幸,然後收起衝浪板,回歸船上。
不,香港足球沒有時代,我說。啤酒必須撫慰這片傷痛。撫慰不了,就再喝,反正喝完全世界的酒,也不會看見香港足球復興。真的。我不能辯駁「香港足球就是垃圾」的辯題。我沒有論點。我沒有論據。我不能一言蔽之。
時代是什麼?我們首先要有海,要有海水。然後是風。太陽。風吹動海水,一個大浪,兩個大浪,三個大浪。太陽吸走水分,去遠處下雨。然後風吹動海水。太陽吸走水分。這樣是一個時代。
香港,頂多是黑夜中的迪欣湖。沒有海。沒有風。沒有太陽。沒有觀眾來看這一潭苦苦掙扎的死水。沒有人能告訴觀眾,為什麼要看迪欣湖的浪花。迪欣湖根本就沒有浪花可以看。
所以,我在看大海的浪花。大海的浪花不一定每個都高聳入雲,但至少我們可以期待下一次的潮漲。迪欣湖只有水上單車比較好玩而已;但它不過是一隻鳳凰,一隻雷聲大雨點小的鳳凰。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捲起。
那麼,我又衝什麼浪呢?只是我自以為有浪而已。只是我的夢、你的夢和他的夢而已。由一開始就沒有浪。一陣怪風吹起了小波瀾,然後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湖會有大浪,大大的浪。不要做夢了。
不會有希望的。
我想成為那個浪。但,我們這個迪欣湖,從一開始就沒有浪。我們只是在希冀,希冀哪一天會有一個大浪,希冀哪一天我們會成為那一個浪。
可能我不是那個浪。我永遠也不是。我覺得年輕球員很好,不代表別人也覺得年輕球員很好。別人覺得年輕球員很好,不代表會有疾風,一下子就把浪頭吹到天比高——
那又有什麼意思呢?年輕人很好,又如何?反正也不會是浪,不如省下點力氣,改投其他行業。我們老將就說沒有法子,年輕人為什麼要一頭栽進去死水裡面,你不會是浪,不會是浪尖,永遠不會……
我還是繼續看沙灘的浪好了。
我必須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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