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sir說,我應該要有點社會經驗。可能我現在算是有了;人變得圓滑了,自然就是歷經風雨的證明。上班只為下班,教球只為掙錢,我終於變成如此一個人了。最少,我不是個太失敗的教練。
我能過活,能養妻活兒,我是個成功的香港人。太多太多的理想,會阻礙人的前進路途。只懂得對酒當歌的頹廢中年男人,不是一個理想的香港人應有的模樣。我應該好好生活。
盡責就好。能生活就好。現在女兒已經小學五年級了,她是個大女孩。她不再是以前天真無邪的她;她正在步步深入塵世中。我唯有感嘆,這個世界從不留人,她總要長大,每一個小孩子都不能永遠幼稚。
她長大了,我也長大了。每一年的九月,我都要到學校的球場去,去看看那些尚未長大的孩童試腳。所謂的試腳,在小學校隊而言,當然是頗為幼稚的事。一切的試腳,必須在一個多小時內完成,而且只是扭幾個飛碟、傳好幾球,然後一腳射門,這樣就是一課試腳了。
我期待不了些什麼;我也不會期待些什麼。鐵樹不會開花,沙漠沒有綠洲,一切都需要奇蹟中的奇蹟。人不應該指望奇蹟,人應該保持現實,人應該量力而為。
「好耶!過咗啦!」我總要選中幾位「能力較高」的學生入隊。他們必定還未知道足球世界的殘酷;如此的選拔,根本算不上是殘酷。而且勝者不知落魄苦,在上的人不會明白輸家的感受。
「今年一定要贏學界!」
「一定要攞塊牌返嚟!威畀班人睇!」
「呀sir,我哋今年一定會踢得好好睇睇!」
我看到的,只是三個乳臭未乾油頭粉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我甚至連用標點符號的力氣也省回了;我認為我不需要花這些力氣在三個小孩子身上。
誰沒有過這樣的勇氣呢?誰在年少時,沒有過一點點的明星夢,沒有過一點點開天闢地的想法呢?三十歲之前而不是左派,這個人一定沒有靈魂;三十歲之後還是左派,此人必沒有腦子。
我有腦袋,很慶幸地。
我有腦袋,所以我知道他們是錯的,是瘋癲的,是過度理想的。想到這裡,我應該放下手頭的工作,忘掉這些足球足球足球的東西,去補習社接回我的寶貝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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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過了數天的練習,他們依然死心不息。
一如以往的五人比賽練習。現在的我,甚至沒有足夠的力氣去糾正每一個動作,我根本控制不了那麼多。就算我是打遊戲機,我也不可能控制球員做好所有動作,更何況我站在這裡,用教練的角度跟球員溝通?
我只可以阻止球員做出太難看的決定。其餘時間,由得球員自由發揮好了;你吸收到的,就吸收;你不是海綿,我只可以當你是石頭,是木頭。
結果我發現,場上有三個孩子不是石頭,也不是海綿;他們是火柴。彷彿稍微點燃他們的鬥志,他們就會一往無前似的。
「波!」「one-two!快畀!……好波!」
三人的配合快得誇張,我好久沒有見過這樣的足球了。對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呢?我也忘記了。總之,他們三人居然可以只用左路,然後不斷利用third man run配合撕破對手的防線。
「又入!」話音剛落,今次終於來到右路的入球——不過是左路行雲流水的組織,然後右路弱邊在龍門口輕輕一腳罷了。結果單靠三人之力,居然把另外一隊打得落花流水。
「呀sir,我哋今日嘅水準,係咪有機會爭學界冠軍呀?」其中一個孩子問我,我記得他的名字叫Kevin。
「係囉!今日我哋踢得幾好吖!今日不如我哋練多一陣啦。呀sir呀,你可唔可以陪我哋練多一陣啊?」Marco笑嘻嘻地說。「喂,Tobby,你都練多陣啦!唔好走住啦!」他硬生生把Tobby扯過來。
「我今日唔得閒喎!」我推卻說。我需要早點下班,女兒需要我去接。我沒有空去管三個初生之犢。
三人很失望。我馬上執拾物品,逃跑一般離開了球場。最主要的是,我可不願意在這個球場留太久——教練沒有加班工資。
我離開球場,踏出校門,往小巴站的方向走去。經過停車場上蓋的球場時,三個小孩子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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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我哋今日終於嚟到八強。上幾屆學界入面,我哋學校都係十六強止步,今屆我哋已經突破咗自己。所以,大家唔使太緊張,對手一定係硬淨嘅,但係我哋都要踢返好自己嘅水平,用返我哋嘅踢法,ok?」
「好!」今屆的學生士氣異常高漲。我不能說有勝算;對手是德田李兆強,一隊傳統強權。我只可以盡力而為,每一屆我都這樣說——但今屆,即使遇到強豪,我也一樣會這樣說。
「嗶——!」
德田李兆強果真非泛泛之輩,一開始已經掌控全局,他們速率之快令我們的迫搶很吃力。
於是對方的右中場一下急停,兩步traction move,左腳推大位,馬上再用左腳轉窄位,馬上甩開了Marco。他右腳傳到龍門口,遠柱剛好有人趕到,輕鬆射入。
每次看見自己執教的隊伍失球,不多不少也有點難受,尤其是對方的慶祝和自家球員落寞的反差所致。Kevin這個時候卻大聲呼喊道:「未輸!未輸!一球有得追!」其他隊友沒有反應。
德田李兆強很快就準備了一盤冷水,還是精心設計的一盤冷水。前鋒配合右翼,右翼一個疊瓦,一腳cut back,左中場大腳轟入死角——
「哇——!」整隊德田李兆強都興奮起來,連後備席的球員都衝出來了。
「繼續呀!繼續呀!仲有機會!」Kevin再一次大聲呼喊。
其他人沒有反應,然而也漸漸壓住場面,不致多失。Kevin在前線不斷策應,加上Marco在左,Tobby在後接應,訓練中的左路再次出現。
之後Marco和Kevin一個撞牆,Marco擺好右腳,一燙——「哎——!」就差了一點點。場面上的兩隊漸漸平分秋色,誰也無法再攻入對方的防線。
最後卻要單靠Kevin獨闖龍潭,卻體力不支,力氣放盡,最後一射軟弱無力。「嗶——!」球證此時鳴笛。
Kevin躺在地上,捂著臉。在對方喜慶的背景下,諸位隊員或跌坐、或躺下,儼然一個大型陳屍場。
我居然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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