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像你這樣的天才來說,那也算不上是什麼損失吧。」蘇巧巧誠懇地說道,不帶一點嘲諷。
「我不是天才。」陳奕韋抓起沙發上的枕頭抱在懷裡,倒進柔軟的座椅裡。「那樣的頭銜就好像把我所有的努力給一筆抹煞了。」
「但不是每個人光靠努力就能像你一樣走到這裡。」
陳奕韋抱著抱枕望向單調枯燥的天花板陷入短暫的沉思,「嗯,所以我現在才在這裡。」
「什麼意思?」
他在腦中開始構思言語,不急不徐地說起遙遠的記憶。「我在畢業之前,就已經開始作為獨奏家在各地演出了。但我因為好玩,去考了學校旁邊的交響樂團,就在三個街區之外,走路十分鐘而已,沒想到還真的考上了。
「因為從頭到尾都是隔幕考試,他們到了要發聘書的時候才發現是我,直接找上皮爾彭教授,問我是不是認真的?他們說,我的樂團演奏考慮得不夠周到,不如其他有樂團經驗的人更能站在全局的角度思考自己要怎麼配合,但是獨奏十分出彩。他們想要個性強烈的團員,看中了我的潛力,所以選擇了我。
「我後來才知道,他們第一小提琴已經整整七、八年沒有開缺,所有人都是拼了命在爭取那個位置。在這個世界裡,人們通常認為無法成為獨奏家的人才會去考樂團,但我是有選擇的。艾莉克斯那時候捧著合約,一天到晚打電話騷擾我要我簽約。巡演和唱片錄製的行程都已經替我安排好了,只需要我的簽名。」
蘇巧巧無言地聽他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段故事,不知道在其他拉小提琴的人耳裡聽來會不會很想把他掐死?全世界最頂尖的樂團,還有最強的經紀人在他面前任君選擇,無論哪個都是別人窮盡一輩子追逐的夢想,對他而言只是個選擇。
「我向來不擅長做選擇,我想拉獨奏、也想拉樂團,室內樂也很有趣,還想要繼續進修指揮。成為一名獨奏家,到底是別人的期待?還是我自己的願望?一直看著相同的目標走來,當夢想真的要實現的時候,我反而不確定了。
「那一陣子我完全沒辦法拉琴,一拿起琴來就被各種煩惱糾纏,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皮爾彭教授聽我拉得亂七八糟,在我面前親手把那張樂團合約撕掉,告訴我不要再煩惱了。這一輩子的訓練不就是為了要成為獨奏家嗎?那是多少人的夢想?既然你有能力,就走獨奏家的路吧,看看你能走到哪裡,創造出只屬於你自己的世界吧。所以,我現在才在這裡。」他用手臂遮住眼睛,聲音也跟著悶在臂彎裡。「但我還有好多想去做的事。」
「像是?」
「我想拉遍世界上所有的小提琴曲目,也想指揮。我也一直在想該怎麼把古典樂帶給更多人。音樂的世界這麼大,還有我很多掌握不了的技巧和詮釋,想要鑽研不同的作曲家,和更多不同的樂團和指揮合作,繼續探尋各式各樣的可能性。總之,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時間又這麼有限。」在他一片黑暗的眼瞼之下有著無邊無際的世界和無盡的熱情,他躺在那裡,已經看見了無比遙遠的未來,在那裡有五彩繽紛的光芒,卻遲疑著沒有伸出手。
「那就去做啊。」蘇巧巧的聲音無比肯定,陳奕韋不用睜眼就能想像她此時一定正用一雙堅毅又閃閃發光的眼神看著自己。「把你想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列出來,我們一起來研究怎麼辦到。只把一件事情做好也很值得令人尊敬,但你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啊。人生還很長,你又還這麼年輕。」
陳奕韋睜開眼,果然看見有星星在她眼裡閃耀。那種毫無保留的信任,對未來充滿樂觀的樣子,讓他不禁差點就相信她了。
「因為你很強大,所以才有人願意跟隨。因為過去作為獨奏家所累積起來的名聲和風評,一定會有人信任你,讓你去嘗試自己想做的事。」蘇巧巧繼續說了下去:「我問過了德國的樂團,有幾位樂團經理對你客座首席的計劃很感興趣,我原本想回美國之後再跟你討論的。」
陳奕韋笑了起來,原來她眼裡不只有信任,還有無比強大的執行力,足以將他隨口說的一句話化為現實。他躺在沙發上翹起腳,將一個抱枕拋在空中又接住,開始認真思索,「你幫我到處宣傳這件事,沒有想過那些樂團首席會怎麼想嗎?副首席會怎麼想?那些坐在後排的小提琴家會怎麼想?你考慮過樂團跟行政背後的政治角力嗎?」
蘇巧巧一手接住停留半空中的抱枕,狠狠砸到他臉上去,「對啦!反正我就是欠缺考慮。」
陳奕韋拿下遮在眼前的枕頭,她已經鑽回床上睡下了,把被子拉到頭頂上,從櫃子的縫隙間看過去像是一個蛹。他對著那個背影輕聲說了句:「謝謝你。」
床那頭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陳奕韋又說:「對了,回去之後,可以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嗎?我會付加班費的。」
過了許久,久到陳奕韋都抱著毯子快要在沙發上失去意識,才聽見從那頭低低傳來一聲:「好。」
陳奕韋放心地閉上眼,任由體內深處湧起的醉意將他帶入夢鄉。
蘇巧巧在黑暗中睜開眼,聽著耳邊安穩的呼吸聲,翻了好幾個身,再也睡不著覺。
越了解這個人,有種情感從心底某處漸漸湧上來,在原本平靜的湖水中激起漣漪。那個人那麼才華洋溢又多情,而且還很可愛。無論做什麼都游刃有餘的樣子,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感受、分享他的煩惱和猶豫。如果不是那麼風流,那該有多好?
蘇巧巧轉身將自己裹在棉被裡,用力蜷起抱緊自己,彷彿這樣就能減緩胸口的疼痛。明知不該對這樣的男人心動,他絕對無法回應自己的感情,但卻無法控制這份愛戀的去向。不能再陷得更深了,再這樣下去,她又會受傷的。
——
接下來的日子裡,兩個人一起跑了幾座不同的城市,換了幾次旅館,時不時就得拿出手機來確認自己在哪裡,只有行程表上的日子不斷在推進。
古典樂這個行業似乎幾百年來都沒有變過,連謀生的方式似乎都沒什麼改變,光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音樂家們在世界各地奔走,人們在相同的場地演奏著相同的音樂,傳承了百年的記憶在眼前重現,依舊如此鮮明而靈動。
對於陳奕韋和蘇巧巧兩人而言,似乎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都是一樣的。
陳奕韋一樣每天不是在練習就是排演,在不同的音樂廳裡和不同的團隊無數次上演相同的曲目,直到這一輪巡迴結束。算一算,光是這個月就有十二場演出。
蘇巧巧也依然每天在樂團辦公室、經紀公司和代理商之間來回奔波。她得借公司的名字和陳奕韋的臉,為自己將來的人脈打下基礎。名片匣一天天消瘦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回去。她去文具店買了一本新的名片簿用來收集每天得到的新名片,在旁邊用便條紙留下關於名片主人的註記。白天四處寒暄,笑得嘴角都僵了。晚上又得接著上班,過著工時超長的日子。
兩個人明明在同一座城市裡,住在同一間飯店,卻常常忙得一週也見不到幾次面。
才剛在新的城市安頓好,有了常去的咖啡廳、找到合口味的餐廳,馬上又得收拾行李離去。列車穿越漫長的海底隧道,通往遠處霧濛濛的天際線。新潮的現代建築在天邊勾勒城市的稜線,近處則是宏偉的巴洛克式建築,上頭雕刻繁複,訴說著城市的歷史。雙層巴士從鼻尖竄過,陳奕韋嚇得揪住蘇巧巧的領子,將她拎回人行道上,整個人都嚇醒了。
「往右看啊!」他罵道。
這天樂團經理熱情地替蘇巧巧專門導覽歷史悠久的音樂廳,從創團的歷史說起,一路說了兩百多年。興致勃勃地讓她看了一眼寶貴的譜庫,陳年的灰塵引發過敏,害她流鼻涕流了一整個下午。
望著音樂廳富麗堂皇的穹頂,耳邊傳來悠揚的樂音,是她熟悉的那首協奏曲。因為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去聽現場演出,她已經很久沒聽陳奕韋拉琴了。每個細節依然如此完美,但總覺得有什麼不太對。既不夠冷洌,又不夠溫暖,似乎有些乾枯。
陳奕韋站在舞台前方,將弓勾在指尖,抵著下巴在思考什麼,好像自己也不太滿意的樣子。
指揮問他有沒有什麼想調整的?他搖搖頭,對指揮說沒問題。
排練結束,樂團首席從舞台上大喊她的名字,所有人的視線都往台下看來,她尷尬地從觀眾席座位上站起來,跑下台階,順應呼喚走到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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