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韋拿起紙巾,擦了擦嘴,「你就是愛蓮娜?」
她點點頭。
「我聽過你的錄音,是皮爾彭教授寄給我的。你的琴音甜美又柔韌,我很喜歡。」陳奕韋放下手來,認真看著她的眼睛,「你拉得比十四歲的我好多了。所以,不要模仿誰,請你做自己就好了。無論到哪裡都不要忘記只屬於你自己的聲音。」
少女的臉頰倏地緋紅,匆忙低下頭,慌亂地把琴塞還給陳奕韋,轉身逃進人群當中倉皇離去。
陳奕韋注視著她的身影直到上了電梯,這才拿起餐盤站起身,「好了,時間也不早了,你們該回去睡覺了。」
抱怨聲此起彼落,但一聽到陳奕韋還打算再待幾天,他們便開心得一哄而散。舍監晃著一串鑰匙朝他走來,塞給他一把鑰匙和一張門禁卡,對他眨眨眼又走了。這些孩子她從小看到大,對她而言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孩子回家,哪有不替他留個房間的道理呢?
陳奕韋將鑰匙收進口袋,拉著行李搭電梯上樓,就像是過去的每一天。按鍵上細小的劃痕、斑駁的貼紙,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走廊的盡頭有間空房,為到來的訪客所留。裡頭的擺設也一點都沒變,一張單人床,一張簡單的書桌。隔壁房傳來琴聲,本該是強音卻被拉成了弱音,努力用最小的聲音珍惜每一個可以練琴的機會。
這就是他所認識的音樂院。萬中選一的天才匯聚之處,充滿對音樂的熱愛與崇敬,同時還在不斷努力進化著。
愛蓮娜,他當然知道愛蓮娜。皮爾彭教授曾經為此打過幾通電話來,興奮地說這次收了個了不得的學生,特地托助理寄了錄音檔給他。他也知道教授在電話上有多麼激動,在學生面前就有多麼冷淡。早慧的才能就像剛燃起的火星一樣,得小心翼翼地添加柴火,適度地煽風點火,否則一下就會熄滅,畢竟人心比想像中的脆弱。
「無論到哪裡都不要忘記只屬於你自己的聲音⋯⋯」陳奕韋盯著日光燈管蒼白的光線喃喃自語。屬於他自己的聲音又是什麼呢?連這都搞不清楚,還有什麼資格對一個孩子說教呢?
他捲過被子蒙住頭,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望,希望此時能有誰能陪伴在身邊,對他說一聲:「沒事的。」
連日長途跋涉的疲倦一口氣湧上,擊倒了他,一路睡到隔天下午才醒來。在斜陽下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在出門慢跑的路上把琴送去給熟識的製琴師保養,回來的路上經過常去的麵包店,順手帶了個三明治。回宿舍沖了個澡、吃完飯、換了身衣服便去學校露臉,和每個受過關照的教授打招呼,又被留下來幫忙聽學生的演奏,忙到夜半才回到宿舍,累得倒頭就睡。
身體漸漸從時差當中恢復過來,隔天起了個大早,從健身房回來之後換上正裝,去製琴師那裡拿回自己的琴,現場做了些微調。在轉角處買了一束花,搭上巷口的公車,往市郊開去。街邊綿延不斷的雕花鐵欄杆包圍著一座廣闊的公園,四周靜謐得只能聽見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他向守墓人表明來意,對方點點頭,領他到一處石碑前,上頭用花體雋刻著皮爾彭教授的名字,下方寫著稍早的日期,劃下一切的終結,不再向前,也不退後,就那麼永遠靜止在那裡。教授在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裡摟著妻子溫柔地微笑著,就像是他記憶中的那樣。
他彎下腰將花束端正地放在石板上,淚水猝不及防地滑落。錯過了教授臨終的時刻,錯過了葬禮,因為他知道要是拋下手上的工作來見教授,一定會被罵個狗血淋頭。然而,現在也沒有人會罵他了。
他跪在墓碑前一個人哭了很久,哭得像是走失的孩子,把所有的委屈和忍耐全都一股腦地發洩出來。男人的哭聲迴盪在空曠的墓園裡,伴隨著枝葉傾軋的聲音顯得格外淒涼。他沒有哭得太久,擤擤鼻子振作起來,從肩上卸下琴,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撥弄琴弦,側耳傾聽,把剛保養完的琴又重新調了一次音。
他從巴赫的《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開始,一首一首走過教授教過他的每一首曲子。只要在這裡拉琴,教授的每一句責備、每一句教誨、每一句碎念,拿起琴示範的樣子,讚許的表情都在腦海中栩栩如生。這裡應該要多注意樂句之間的銜接,這裡應該要讓音符更加精確、更加明亮,這裡應該要表現得層次豐富,這裡應該要收得更加俐落。任何一個細節都必須要悉心留意,然後展現出自己的詮釋。思考各種可能,讓自己充滿彈性,如此才能在無從預期的現場演出之中盡情發揮。
他站在原地拉了很久的琴,有些經過的人停下腳步來靜靜欣賞之後又離去,最後又只剩下他一個人。太陽西斜,天際最後一絲餘暉隱沒在地平線之下。琴弦砰一聲斷開,在他臉上劃下細小的血絲。他依然不為所動,立刻改變指法,在其他三根琴弦之上尋找相同的音,直到一曲結束。他在月下靜靜凝視著沒有生命的石頭,單膝跪下,在冰冷而粗糙的表面上留下一個柔軟的吻,用額頭輕碰,泛起微笑。說了聲:「謝謝。再見。」
臨走之前守墓人對他埋怨了兩句,說這個月好多人背著琴來,一句話也不說就站在相同的位置拉了好久的琴。
陳奕韋笑了起來,這麼做的果然不只有他一個人,這是他們能為老師獻上最誠摯的敬意。他沿著夜晚的街道走了很遠的路,感受微涼的風吹過臉頰,讓心中哀傷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他又在學校待了幾天,開了幾堂認真的大師課,直到不得不再次踏上巡演才離去。
拖著相同的行李箱,背著相同的琴盒重新站在機場。只要靠著簡樸的行李就能走遍世界,哪裡都可以去,也不屬於任何地方。前往西岸的飛機即將啟程,在那裡有他熟悉的生活在等著他,排練、排練、排練、演出、演出、演出。同一首曲子在不同的音樂廳演奏個幾十次。在世界各地漂泊,獻上他的音樂。這樣就好了嗎?他的人生就這樣繼續照著計劃走下去就可以了嗎?
機場櫃檯前偌大的螢幕上,前往各地的班機不斷來回跳動。陳奕韋握著手中的機票,卻不敢確定自己該往哪裡去。
『你是自由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他忽然想起在黑暗消逝之後,一雙堅定地注視著自己的雙眼。揚起笑容,走向航空公司的櫃檯,重新買了一張機票,通往一切未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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