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籠罩之下的機場大廳空蕩蕩的,陳奕韋不安地望向手機上的時間。一個嬌小的身影推著深紅色的硬殼行李箱朝他走來,笑著向他揮了揮手。她轉過身的時候,陳奕韋驚訝地張大了嘴,那再熟悉不過的提琴盒就背在她肩頭上。
「我爸說,到我們分手之前,這把琴都是你的了。」蘇巧巧笑著說。
陳奕韋開心得把她連人帶琴抱起來,隔著口罩親了親,「那我可以直接買下來嗎?我不想換了。」
蘇巧巧故作生氣地說道:「難道不是不該分手嗎?」
「那你不能甩掉我呀。」
蘇巧巧紅起臉來,掙扎著脫離那個擁抱,卻被抱得更緊,幾乎要無法呼吸。「那就要看你表現了。」
陳奕韋露出一抹壞笑,把人放下來,摟著她的手往報到櫃檯走去,亦步亦趨地到哪都黏著她,就像是想要證明什麼似的。即使在安檢入口也不肯放手,堵住了後面排隊的人潮,引來責備的視線,逼得蘇巧巧只能拉開環在腰間的雙手,反握在手裡。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領養決不棄養,這樣可以了吧?」蘇巧巧一說完便趁機加速腳步向前奔去。
陳奕韋笑得瞇起眼來,舉步追了上去。「嗯,那你搬來跟我住吧。」
蘇巧巧渾身猛然一滯,像是定格一樣,整個人都紅了起來。對於突然其來的同居邀請,令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一雙溫暖的手扶上肩,推著她繼續往前走,「我是說,我大概短時間之內不會回紐約,可以請你在這段期間幫我照顧房子嗎?」
蘇巧巧怔怔地點了點頭,糊裡糊塗地把自己給賣了。
倆人一起回了趟陳奕韋的母校,把那個在宿舍裡抱著琴哭泣的女孩撈出來,說好誰也不准帶琴,三個人一起去了趟遊樂園玩。在南方的豔陽之下,女孩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扯著粉紅色的氣球在人群間穿梭,開朗的笑聲比什麼音樂都還要悅耳。
在排隊等待的時間裡,三人認真聽著喇叭裡傳來的電影配樂,一起低頭沉思,細細分辨出當中同時有哪些樂器出現,比誰先猜得出是什麼調性,速度又是多少,搞得比平常練習還累。
愛蓮娜一回到飯店裡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再打開門的時候拿著一份雙小提琴的曲子走出來,說要和陳奕韋一起拉。他們找了間當地的琴行,假裝說要試琴。老闆掃了一眼他們這奇怪的三人組,從牆上拿下兩把由工廠大量生產的琴放在他們眼前。
一聽見木頭放在玻璃展示架上的喀咚聲,愛蓮娜就開始微微發抖,望向琴的眼神充滿恐懼,直到下定什麼決心似地向前一步拿起琴,架在肩上。琴弓劃過琴弦,隨著她的指尖發出顫抖的聲音,她卻依然堅毅地想要繼續拉下去。在同一條弦上試了又試,卻怎麼也找不到音準。耳邊傳來另一把小提琴的聲音,音色溫潤,堅定而短促地在A弦上拉下空弦。她抬起眼來,便看見陳奕韋在那對著自己微笑。她轉動弦軸,讓自己的聲音趨近於他的,聲音慢慢穩定下來,仰起頭對他輕輕點頭。
豔麗的音符同時從手下爆出,他們就這麼當場對著手稿視奏起來。沒有觀眾,沒有人會評斷他們,即使不完美也沒關係,有的只是對音樂純粹的喜愛。
在狹窄的櫃檯前,愛蓮娜的音感又回來了,小指又能動起來了。那些音符如此快樂而華麗,就像是在遊樂園裡開心地奔跑。陳奕韋側耳傾聽那旋律,不禁笑了起來。或許這孩子有一天會成為比自己更了不起的音樂家,但此刻的他,也有想表達的事物。
他們在音符之間相互追逐,隨意地轉換第一和第二小提琴的角色,用原本的音符即興出不存在樂譜上的音樂,而另一個人總能接上。
蘇巧巧和琴行老闆一起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說,學古典的人只會背譜,不會即興,但就是有人是例外。
陳奕韋放下琴,露出了笑容,「把這個改編成交響曲怎麼樣?感覺有點行進樂的風格,加入管樂會更有趣吧?下次我來指揮。」
愛蓮娜驚喜地望向他,激動得用力點了點頭。
蘇巧巧知道那些隨口開的玩笑都會成真,那是自己所無法觸及的世界。但她也知道,有她才能參與其中的方式。她能為這些才華洋溢的音樂家找到出路,讓更多人聽見這美妙的樂音。
他們把愛蓮娜送回學校,又各自踏上旅程。
愛蓮娜回到巡演的路途上;陳奕韋回到樂團所在地,夏季的音樂節即將開始;蘇巧巧回到紐約,繼續忙得昏天黑地。
在新的樂季開始之前,蘇巧巧接到了一通英國口音的電話,對方忍著笑意說:「奕韋什麼時候要來我們這裡拉中提琴?」
陳奕韋只好跟樂團請了假,待在英國的一支樂團裡,默默拉了一個禮拜的中提琴,直到最後一場演出才宣布他的真實身份。觀眾溫柔的笑聲和掌聲,讓他站在台上有種自己已經重新被接納的錯覺。
南方小鎮裡,新的樂季揭開序幕,新來的音樂總監有著一頭茂密的黑色捲髮。
萊斯里以創團以來最年輕的資歷成了音樂總監。他一上任就發下豪語,要讓這支樂團自創始七十年來錄製第一張專輯,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新總監一來就舉辦了投票,讓團員投票決定一首自己想演出的曲子,安排在樂季的尾聲。又安排每個月一次不設指揮的排練,讓團員輪流下台聽演出,然後發表自己的意見,樂團就會跟著改變演出方式,讓每個人有機會展現自己的音樂和想法。
日曆翻過了新的一年,萊斯里和陳奕韋聯手推動了史上最具爭議的決策——讓重新甄選團內座位的排序成為每年的慣例。
這個決定引發資深團員們大大不滿。要將每個人的實力攤在陽光下檢視,動搖原本的結構和那心照不宣的默契。人總是厭惡改變的,但也沒有人敢憤而退團,誰也沒有把握能承擔起失去穩定收入的風險,再經歷一次痛苦的甄選。這次,陳奕韋理所當然地坐上了樂團首席。
大家以為原本的首席會不屑替年紀不到他一半的小鬼翻譜,但他卻定定地坐在副首席的位置,跟隨陳奕韋的動作和弓法一起帶領所有人,就這麼開始新曲的彩排,於是再也沒有人敢發表意見。
陳奕韋和萊斯里本就師出同門,又有豐富的合作經驗,他很清楚萊斯里想要表達什麼,又能立刻轉換到琴弦上。也因為如此常常有會有意見不合的時候,劍拔弩張的氣氛讓所有人都捏了把冷汗,但只要陳奕韋用小提琴示範他的想法,萊斯里往往都會同意。這讓第一小提琴輕盈起來,帶領整個樂團一點一滴地改變。
蘇巧巧去聽了萊斯里指揮的馬勒《第四號交響曲》,觀眾好像比她上次來的時候更多了一些。或許是因為用陳奕韋擔任樂團首席的名義發出宣傳,加上對於這個新來的年輕總監的好奇,當地對古典樂感興趣的人們全都聚集起來了。當然蘇巧巧的免費勞力也在宣傳上出了點力。
在他們兩人手下所帶領的樂團,展現出了全新的風貌。
銀鈴響起,宛若雪橇夾雜著雪從遠方駛來,捎來歡欣愉悅的氣氛,又變得浪漫起來,時而俏皮,時而詭譎,在天堂與夢魘之間來回,就像是這人世中的一切。法國號奏出主題,長笛、豎笛和三角鐵緊接著加入,小提琴獨奏呼應著主旋律,在其他弦樂的伴奏中獨舞。在豎琴的帶領之下似乎能窺見另一個世界,那裡歡欣鼓舞又多情。萊斯里繼承了一些紐頓先生的風格,又有他獨到的細膩之處。
陳奕韋坐在樂團最前方的位置,笑得一臉愜意。只有他手上的琴四條弦的音準全都被調高了一個全音,用詭異的音調詮釋死神之舞。剛開始練習的時候,還很不習慣發出的音高跟平常不同。這是他小時候第一次走進音樂廳裡聽到的曲子,看見只有首席面前多放了一把琴,第一次覺得小提琴帥翻了。他還記得那時候在蘇巧巧面前說這是自己的目標曲,當時還以為那是不可能的夢想,現在竟已在手中成為現實,打破樂團裡各種身份角色的限制,讓才華恣意揮灑。
小提琴獨奏又再次現身,在各個聲部之間輪流跳著一支不祥的舞。死神的邀請被他詮釋得幽默俏皮,讓人不禁覺得或許真會被死神誘惑而甘願墮入長眠。
第三樂章慢了下來,莊嚴而安詳,歡樂與悲傷的回憶同時湧上,為世間致上悼念。陳奕韋拿起另一把琴,又回到原本首席的角色。第一小提琴的主旋律被他帶領得如此多彩,就像是他的獨奏,而這次他被所有人支撐著,將他的想法與感受傳達出去,同時也回應著指揮的指示。跟以前一樣,和一群人一起完成一整首曲子,無論他站在什麼位置都是一樣的。
最後的樂章結束在弦樂、長笛和豎笛平靜祥和的旋律當中,撫平了所有歡欣與憂傷,一切情緒得到了昇華。過渡樂段一次又一次變化,帶來一抹曙光,漸漸平息下來。最後一絲餘音在黑暗當中拖得很長很長,萊斯里輕輕閉上眼,讓餘韻在空氣中滋長,獨自享受這份感動,過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放下手。
觀眾席爆出掌聲,接連站起身來表達自己深切的感動。掌聲熱情得直到指揮和女高音上台謝幕兩次才漸漸消停。陳奕韋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帶著微笑看著這一切。
蘇巧巧走出會場,夏日尾聲乾燥而炙熱的空氣包圍全身。她走向一旁的停車場,在那裡等陳奕韋出來。她等了很久,才看到有個人影背著兩把琴從員工專用的出口走出來,一看見她,眼睛就亮了起來。1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sVEf6ol6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