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機艙,濕熱的空氣迎面襲來,馬上就有了回家的感覺。陳奕韋在美國活了大半輩子,比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時間還長,然而這裡終究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有些令人懷念。
這次回來得太過匆忙,完全搞不清楚現在的防疫規定,在機場被檢疫人員攔住,在緊迫盯人的視線之下隨便訂了間防疫旅館,回到狹窄的房間開啟整整一週的隔離生活。
對他而言這樣的生活並不陌生,前兩年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他也是這麼活著的。每天早上醒來之後利用床邊狹小的空間徒手重訓,保持上台演出的體力。沖完澡之後開始練琴,練完琴之後練指揮,半夜和紐頓先生視訊上課。世界漸漸恢復正常運轉,然而有些事情就這麼沒變了。
安頓好一切之後,他坐在桌前木木望著一方手機,還在猶豫該怎麼開口,蘇巧巧自己就先打電話過來了。
「你回台灣了?」蘇巧巧的口氣有氣無力的,一回到這裡她就像被抽乾一樣,總是活力充沛的樣子被留在了遠方。
「嗯。」陳奕韋應了一聲,完全不意外自己的行蹤在哪走漏了風聲。
「你打算待多久?」
「還不知道。」
「那,你要不要跟交響樂團演出一首小提琴協奏曲?」
他剛想拒絕,又想起什麼似地改口,「好,我要指定曲目。」
「還有贊助商邀請的演出⋯⋯」蘇巧巧的聲音忽地打起精神,一掃之前委靡的模樣,滔滔絮絮地把他的假期全都填滿,直到他討饒說要回美國了才肯放過。那些盛情邀約似乎完全忘了他曾經的背叛,或許還是有人歡迎他回去。
「難道沒有指揮的邀請嗎?」陳奕韋抱著最後的希望問道。
「沒有。」簡短的回答立刻掐斷了他的妄想。
陳奕韋作為指揮的生涯才剛起步,名聲還遠遠不及身為小提琴家的他。他不太自信地說:「我在想⋯⋯我是不是該放棄指揮,專心回去拉琴。」
「為什麼?」
「總覺得⋯⋯我能用小提琴做到的事,比指揮更多。大家也在期待我的小提琴,而不是我的指揮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像在認真思索著什麼。「身為指揮,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嗎?」
「當然沒有。」
「那就去做啊。古代的音樂家們不也是身兼多職?你很幸運有一支樂團願意陪你去做想做的事。反正合約還沒結束,就盡情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到時候再來決定要怎麼走。你的人生並不會因為走錯一步就毀了,你還有小提琴,還有我啊。」聽著迴盪在聽筒之間的空白,蘇巧巧突然不太好意思,「我這麼說,會不會太自以為是了?」
「怎麼會?我很慶幸有你在。如果是艾莉克斯,她一定會要我排滿所有最賺錢的場次,工作到死為止。」
兩人同時想起那囂張跋扈的模樣,同時笑了起來。
蘇巧巧笑完之後又嘆了口氣,陳奕韋從沒聽過她這麼常嘆氣。「你覺得,半導體零件廠、樹脂加工、鋼鐵、飯店觀光、物流,哪個產業對我們家的生意最有幫助?」
「你真是問錯人了。」陳奕韋想像著她無奈的表情,笑了起來。他這輩子都被隔離在音樂的世界裡,光憑一個音就猜得出是哪首曲子,說得出是哪個作曲家還有創作背景,但是對於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如果我把琴還回去會對你有幫助嗎?我很感謝你幫我留下這把琴,但我也可以想想別的辦法。」
蘇巧巧沉默了一會,話語間有幾分倔強。「反正我喜歡的人總是不喜歡我,我大概不適合談戀愛吧。我也總有一天要回家繼承家業的。這是我自己決定的事情,和你無關。」
「但是你選擇了逃離這一切,跑去當音樂經紀人,住在小小的公寓裡,領著微薄的薪水,每天還超時加班。」
「也不想想是誰害的?」蘇巧巧抱怨道。
陳奕韋忍不住輕笑出聲,「你知道你喜歡什麼,然後你就會放手去追求,那是不會改變的。」
那頭傳來一陣窸窸簌簌的聲音,像是捲著棉被在床上睡下,卻沒有說晚安。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小聲問道:「可以聽你拉琴嗎?」
陳奕韋拿著手機,一手輕撫上放在一旁的琴,感受木頭的質感從手下滑過,露出了微笑,「你想聽什麼曲子?」
「什麼都好。」
他放下手機拿起琴,琴弓輕觸琴弦,高音在高處溫柔地迴旋,帶著一些繾綣與思念,被溫暖的風高高捲起,隨風將自己的話語帶去遠方,安撫那些焦慮不安。音符掙脫不穩定的氣流,再次優雅而堅定地振翅翱翔。音符在空氣中飄盪,漸漸安靜下來。他把最後的下弓拖得很長,穩穩地漸弱直至消逝,餘音很快被狹窄的室內所吸收。他拿起手機,迫不及待地想聽聽對方的感想,然而對面只有安穩的呼吸聲持續著。
他笑著輕聲說道:「晚安,愛你。」
蘇巧巧聽見電話掛斷的聲音整個人都醒了。她原本還正盤算著或許會有下一個樂章,充滿聆聽古典樂的素養靜靜等待,卻沒想到聽見這聲意外的告白。紅著臉抱緊被子,頭埋在枕頭裡發出無聲的吶喊,在腦中不斷重播幾個簡單的單字,努力說服自己這只是單純的問候語,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今晚大概又要睡不著覺了。
——
陳奕韋一結束隔離,連家都還來不及回,拖著行李箱、背著琴就直奔音樂廳。
在國外漸漸恢復正常生活的同時,與世隔絕的小島上疫情卻日趨嚴峻,許多演出不是取消就是延期,國外的音樂家擔心隔離時間會耽誤行程而決定乾脆不來。這次難得陳奕韋回來,馬上就被逮住抓到舞台上。
演出決定得很臨時,宣傳得也很臨時,曲目也是上週才定下來的,然而大家的水準依然是專業的。
陳奕韋站在舞台上戴著口罩和樂團彩排,蘇巧巧在舞台下和代理商寒暄,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她卸下幹練的模樣,穿上一身可愛的無袖黑色洋裝,白皙的手臂從袖口露出來,脖間綴著一條細細的珍珠項鍊,耳上掛著幾何形狀的金色耳飾,開朗地笑著。
樂團的演奏戛然而止,指揮奇怪地看向陳奕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錯過了獨奏進場的時間,只好從頭來過。
排練結束之後,人們背著樂器盒開心地討論著等等要去吃熱炒,一留意到他看著這邊,立刻又把視線移開,沒人鼓起勇氣來問他要不要一起去?
陳奕韋倒也不以為意,一個人走出音樂廳,訥訥地望著廣場盡頭的雲彩漸漸從深橘色轉為紫色。有輛豪車漆黑的車身映著彩霞在街邊停下,司機從駕駛座上走下來為乘客開門,一個熟悉的身影上了車。
原來蘇巧巧今天打扮得這麼漂亮,是為了要去相親,要去見一個陌生的男人。
陳奕韋說不清這是這麼樣的感受,彷彿聽見刺耳的噪音從弦上刮過,劃在他的胸口上,硬生生切了開來。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問她什麼時候能一起吃個飯?
「抱歉,到我回美國之前,都有約了。」蘇巧巧說得淡漠。「等到婚期確定下來,也許就不回去了。」
「我就不行嗎?雖然我沒什麼錢,也沒辦法對你們家的生意有什麼幫助,但我⋯⋯」陳奕韋用力搔搔頭髮,漲紅著臉低吼一聲,「你在哪裡?我過去找你。」
電話那頭沉默著,從一片寂靜的雜音中隱隱傳來抽鼻子的聲音,陳奕韋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來。
蘇巧巧再次開口的時候已然恢復平靜,「你說週五晚上的音樂會嗎?我會出席,結束之後會去後台打聲招呼。我很期待你的演出。」
陳奕韋被掛了電話。她的口吻仿若他們之間不過是贊助商的關係,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那樣的蘇巧巧很陌生、很遙遠。但她說,週五晚上見。得到了蘇巧巧的承諾,他越想越開心,忍不住笑得開懷,加快腳步穿越廣場,迫不及待地一路奔向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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