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韋有種衝動想將她摟進懷裡,但他知道不能這麼做。他也可以選擇將那份單純抹上色彩,親手將那真摯的心意折斷,讓她為了自己哭泣,但現在他只想讓這份單純的笑容持續得更久一點。他走上前去,拉起她大衣上的帽子,隔著布料用力搓揉她的頭髮,在她反擊之前快速跑開,像小學男生一樣幼稚。
蘇巧巧只覺得又氣又好笑,男人不管到了幾歲都還是長不大。她跑上前用過大的手套拍打他的後背,雙雙在冬日的陽光下笑了起來。
他們在公園邊的咖啡廳吃午餐,坐在有戶外暖氣的座位上捧著溫暖的咖啡欣賞雪景,看著人們來來去去。冰冷的麵包之間夾著三條香腸,上頭擠滿黃芥末和酸菜,一咬下去層層疊加的味道就在口中爆開來。陳奕韋一臉陰鬱地悔恨自己突然忘了不要酸菜的德文該怎麼說,用刀叉慢慢把酸菜給挑出來,又被蘇巧巧撿進盤子裡。
一條一小時的路,被他們走成了三個小時。和身旁的人走在一起,所有的景色看起來都如此新奇。一顆落下的松果,搞錯季節出來覓食的松鼠,踩過樹枝的腳步聲,都像是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芒,充滿新鮮感。
穿越公園之後,是一條商店街。路上各種稀奇古怪的小店,櫥窗裡擺滿精緻的木雕、琳瑯滿目的啤酒杯,蘇巧巧都想進去看一看,陳奕韋擔心在狹窄的店面裡會撞到琴,便在門外刷手機等著。蘇巧巧過意不去,很快就說自己逛完了。街頭傳來輕快詼諧的爵士演奏,是鍵盤、貝斯和鼓的組合,陳奕韋手癢也想加入,卻被蘇巧巧給拉住。
「再玩下去彩排會遲到!」她說。
他們這才加快腳步往街道盡頭的音樂廳走去。距離預約好的時間還有很久,蘇巧巧被人硬拉出來,無事可做只得坐在舞台下聽彩排。
指揮舉起手,大家便安靜下來。指揮棒輕點,弦樂細微的輕響流瀉而出,在低空迴轉,再次上升,每一次迴旋都稍微加重一點力道,管樂則在遠處相互呼應。
樂音戛然而止,指揮向各個樂器確認速度還有進來的時間點。陳奕韋走向前靠近指揮,交頭接耳一陣,指示他想重新來過的部分,再次將小提琴提上肩。他的表情認真而嚴肅,不帶一點笑意。音符從他手下爆發而出,全心全意投注在音樂當中。那樣的姿態充滿魅力,只要他站在舞台上,就有種必須要盯著他的魄力。
明明是同一首曲子,在不同的指揮手下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樣貌,而陳奕韋的獨奏⋯⋯不知道該怎麼說,似乎不再凜冽,不像在北國的寒風中翱翔,反倒捎上了一點暖意。因此被指揮奇怪地看了幾眼,當他是對曲子有了新的體悟,跟著改變他原本指揮的方式,一邊盡力想把陳奕韋拉得更靠近原本的詮釋一些。2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xl1BvwgD7
蘇巧巧和總監打過招呼,在後台留下一盒巧克力當作慰問,隨後就回飯店去了。晚上她還得繼續跟著美國時區工作開會,完全沒有時間觀光,直到將近半夜才終於闔上電腦,累得連洗澡卸妝的力氣都沒有,再睜眼又已是白晝。
隔壁房間有小提琴的樂音隱隱傳來,蘇巧巧只聽了幾個音就知道是陳奕韋,音符飽滿而充滿生命力。琴聲不時中斷,換了幾遍幾乎聽不出來有什麼不同的拉法,又試著改變速度,低吟一聲,再重新試了幾種不同的詮釋。
蘇巧巧彷彿能看見他煩惱得來回踱步的樣子,忍不住偷笑。聽著那琴聲,就知道陳奕韋也在努力,就覺得自己也可以繼續努力下去了。她從床上爬起來,洗了個澡,在出門之前打電話替隔壁房叫了客房服務,替他點了餐,沒忘請對方不要加酸菜。這樣至少有人能中斷他練習,提醒他記得吃飯。
手機震動一下,傳來一句謝謝。
蘇巧巧笑著戴上那雙太大的手套,盤算著在回來的路上要買一雙新的,再次踏上路途。她每天都約了不同的樂團碰面,在城市裡各個角落奔走。一般的城市光是要能培養出一支優秀的職業樂團都很不容易,背後需要龐大的資金和票房支持,而光是這一座城市裡就有四支職業樂團,該有多麼強大的音樂能量才能支撐起這麼多音樂家?
令人意外的是,完全不需要她低聲下氣拜託什麼,幾乎每個團都很希望陳奕韋能到他們這裡演出,卯足全力推銷自己的樂團和指揮,先敲下行程,曲目之後再說都沒問題。對於她開玩笑般地提起客座首席的事,也有人願意認真考慮,對於陳奕韋可以來駐團一週感到奢侈,還有人問她手上有沒有其他獨奏家願意一起合作?
蘇巧巧這才明白為什麼艾莉克斯會選擇將她指派給陳奕韋。他身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小提琴獨奏家,狀態穩定,觀眾喜歡他,合作過的樂團也都很信賴他。不需要特別宣傳或是請託,只要繼續做自己就可以了。只要這麼穩穩當當地走下去,就會有人進場欣賞他的音樂。所有的道路已經為他在眼前鋪好了,似乎沒有什麼身為經紀人可以為他拓展的路。
蘇巧巧將洗好的手套從洗臉盆裡撈起,掛在暖氣上方烘乾。掛在那裡的就像是一道影子,是她再怎麼努力都追不上的幻影。曾經為此感到挫折與嫉妒,現在倒是很習慣這種感覺。就算無法在舞台上演出,她也有辦得到的事。
她拉開椅子在過矮的飯店書桌前坐下,打開電腦,點了幾下,將樂團行政寄來的彩排和演出照片打開,照片上的男人在燦爛的燈光下帶著笑容接受掌聲,無比滿足而愜意的樣子。掃過一張張神采飛揚的模樣,挑了幾張最好的下載下來,稍微調整一下色彩和光影,在各個社群平台寫下官方的留言,謝謝當地樂團和指揮一起合作演出,期待下次再見。文末附上下一場音樂會的時程和購票連結。她將草稿截圖傳給陳奕韋,等他確認,然後再次打開信箱,繼續處理那些怎麼清都還是會繼續生出來的雜務。
她知道那些璀璨的瞬間需要幕後這些看似枯燥乏味的事務支持,才能讓音樂家們心無旁騖地專注在音樂上。或許忙碌,或許瑣碎,但每一件小事都很有意義。
好不容易忙完,抽空洗了個澡,便戴上耳塞,將自己埋進被子裡,抱著被子迷迷糊糊地陷入沉睡。明明才感覺剛睡下去,鬧鐘第一個中央C的單音就響了起來。瞬即起身,俐落地收拾行李,化好全妝,下樓吃完早餐回來,卻沒聽到隔壁房間傳來半點動靜。她焦躁不安地眼睜睜看著發車時間逐漸接近,終於按耐不住敲響房門。留著黑色長髮的亞裔女性出來應門,她穿著黑色大衣背著琴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踏著高跟鞋走遠了。
門扉之間露出一個小縫,蘇巧巧用力推開門,大喊:「陳奕韋!再不出發要趕不上飛機⋯⋯」
話還沒說完,她便看見一名渾身赤裸的男子站在凌亂的床前,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原來在衣物包裹下看起來略顯消瘦的身軀有著健壯的肌肉,還有雄偉的⋯⋯
蘇巧巧猛地刷紅臉退出去,用力摔上門。聽著隔壁房裡傳來水聲,努力讓狂跳的心臟恢復鎮定,這才想起來該請櫃檯先幫忙叫車,轉身就衝下樓去。
等了老半天才終於看見陳奕韋滿面倦容地穿著毛衣,手上抱著大衣從電梯出來,懶懶地拖著行李箱走進大廳。
她立刻抓著他衝向在飯店外等待的計程車,迅速把人塞進車裡,一肩扛起行李箱,速度快得連司機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昨天在各種場域盡情揮灑過汗水的男人,斜倚著車窗,在陽光下睡得無比安穩。長長的睫毛,紅唇微啟。
她移開視線,支著頭望向窗外,希望冰冷的指尖能讓灼熱的臉頰趕快冷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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