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巧的手指在塑膠琴鍵上飛舞,華麗的音符從耳機裡流瀉而出,從外頭只聽得見敲打鍵盤的噪音。蘇巧巧無比專注地盯著音符,迅速翻過譜面,找尋困難的樂段,就像是考試前一天惡補那樣拚命,直到體力不支,趴在琴邊睡了過去,直到天色發明才匆匆抹抹口水,倒回床上珍惜最後的補眠時光。
陽光曬進屋內的時候,蘇巧巧還瑟縮在被子裡,寒風從頭頂吹過,她往被窩裡縮了縮,貪圖一點溫暖不肯起來。樓上蹦蹦跳跳的腳步聲混雜著孩子的尖叫敲擊她的耳朵,窗外車輪軋過路面施工中暫放的鐵板,發出轟隆隆的聲響,吵得她再也睡不著覺。她嘆口氣,滿頭亂髮地坐起身,手機正好響了起來。滿不情願地正想按掉鬧鐘,定睛一看上頭顯示的名字,嚇得從床上跳起,誠惶誠恐地接起電話。
「你好,我是蘇。」
悅耳的男聲從手機喇叭中傳來,「可以請你過來一趟嗎?現在,立刻。」
蘇巧巧還反應不過來,電話就被掛斷了。一邊對著鏡子慢慢刷牙,一邊努力讓腦袋重新運作起來,但怎麼也想不起什麼時候和陳奕韋有約了?
過了一陣子,手機又震動一下,簡訊上附帶一個地址,寫著:「記得帶上伴奏譜和一件黑色的演出服裝。」
蘇巧巧含著牙刷發出一陣含糊不清的怒吼,用力漱漱口,伴隨著水流對著陳舊的臉盆大喊一聲,得到樓上孩子用力一蹦回應。
剛入行的時候,前輩就對她說過,這一行沒有週末假日,也沒辦法準時上下班,但她沒想過竟然這麼血汗。昨天才拿到的曲目表,一點準備時間也不給,這未免也太不尊重人了。又想想昨天在音樂廳裡得到的感動,她咬咬牙,決定奢侈一回叫車回應這名任性的小提琴家。窩在後座用平板打開伴奏譜,迅速讀起來。她第一次如此感謝紐約市區的交通如此壅塞,連喇叭聲聽起來都如此悅耳。
蘇巧巧肩上掛著手提包,手裡抱著平板,懷裡揣著一件黑色連身長裙,一身狼狽地出現在曼哈頓中城的高級公寓樓下。努力仰頭往上看,只能看見一方小小的藍天。她對管理員表示來意,搭乘光鮮亮麗的電梯上樓,安靜得只能透過腳底緊貼地面的感覺感受到電梯正在快速上升。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踏出門,穿越繁複的走廊找到正確的房號。按響門鈴,門剛被打開,一個馬克杯蹭著她的臉頰飛過,摔在走廊光潔的大理石板上碎了開來。一抹淡金色的髮絲閃現,接著對上一雙因憤怒盈滿淚水的碧綠眼珠,盯得她渾身發毛。
眼前的女人,正是昨天剛打過照面的豎琴家。她氣得渾身都在微微顫抖,戲劇性地狠狠跺了一下腳,奔出門去,落下一句:「奕韋!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會幸福的!」
溫熱而粗糙的手一把將江蘇巧巧拉進門內,淡淡的木香竄入鼻腔。男人沒出息地貼在門邊,聽著電梯門關上的聲音,用力伸了個懶腰,大大鬆了口氣,彷彿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麼大事,依然是個寧靜祥和的早晨。
蘇巧巧這好不容易才從震驚當中回過神。「我是不是來得太早了?」
「怎麼會?就是找你來救我的啊。」陳奕韋悠然自得地赤腳踩在厚實的米色地毯上,他彎下腰去,撿起地上散落的譜,跌落的杯盤,一一放回架子上。穿著駝色家居服的樸素模樣,整個人都柔和了許多。
蘇巧巧平靜的雙眼看著眼前的男人,「我既然救了你,不打算解釋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嗎?」
「還能有什麼事?是她自作多情,我也只能劃清界線。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定下來。」
「為什麼?」
陳奕韋從廚房吧台邊拿起咖啡,抿了一口,或許是咖啡太過苦澀,逼得他露出一個難解的笑容,「好了,我們來練琴吧。」
他說完便往客廳深處走去。剛才發生的事對蘇巧巧而言太過震撼,順著他的步伐望去,才看清這是一間裝潢簡約的兩房公寓,開放式廚房和客廳相互連通,一旁有個凹陷進去的空間,兩扇房門相對。這間屋子配色單調得沒什麼生活氣息,灰色的沙發靠牆而立,茶几上放著一台投影機,原本該放電視的地方,則由一套看起來十分昂貴的音響所取代,再過去則是一大片落地窗。他站在窗邊,整座城市在他腳下展開,遠處還能看見中央公園的綠意,公寓裡靜謐得只能聽見暖氣從出風口吹出的聲音。
他踩過一片凌亂的地面,打開其中一扇房門,裡頭擺著一架平台鋼琴,書架上放滿琴譜和唱片。他彎腰從防潮箱裡拿出一把小提琴,隨手拿起來試了一下音。回過頭來看蘇巧巧還站在那,莫名其妙地問:「你去彈鋼琴啊?」
蘇巧巧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決定不再去想這個小提琴家的私人恩怨。隨著他的腳步徑直走向窗下的平台鋼琴。手指輕撫過琴蓋,譜架上的反光照出自己的身影。她將平板放上譜架,在琴鍵前坐了下來。
陳奕韋輕輕拉弓確認每條空弦的音準,即使是調音,聲音都很漂亮。「幫忙按個A好嗎?」
蘇巧巧這才突然意識到這個男人同時也是個一流的小提琴家,神經忽地緊繃起來,細微的耳鳴在耳裡迴盪。眼神迅速掃過黑白琴鍵,幸好還找得到正確的按鍵。
琴弓指指她螢幕上的琴譜,「從聖桑開始。」
蘇巧巧深吸口氣,小提琴與鋼琴的齊奏同時落下,略帶神秘憂鬱的曲調同步奏出,充滿力量。樂曲變得緊湊而繁複,難度陡然提升,幾次拍號變化,她都能明顯感覺到陳奕韋在配合她,還好幾次差點錯開。她越彈越覺得害怕,越彈越小聲,陳奕韋不為所動地展現出完美而充滿氣勢的樂音,那副樣子也令她感到恐懼。和世界一流的音樂家共同演出,她的鋼琴更顯得悲慘。兩人之間的差距如此明顯,其實他不需要伴奏也沒關係吧?
陳奕韋不太滿意地停下手,哼了一小段鋼琴的旋律之後對她說:「這一段你能不能彈得更輕一點,更密一點,更透亮一點?也許少用一點踏板?這後面稍微晦澀一點,然後磅磅突強。」
蘇巧巧試了幾次都沒辦達到他想要的效果,陳奕韋坐到琴鍵旁,示範了一小段,本來被她彈得沉重的樂段頓時輕盈起來,宛若清澈的水流一般。
他彈完便從琴椅上站起,重新拿起擱在琴板上的小提琴,「我們從頭再來一次。」
蘇巧巧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曾經粉碎過別人的夢想嗎?」
陳奕韋腦中閃現一個稚嫩的男孩,站在客廳裡,那麼專注地調整自己的姿勢,琴音稚拙,卻依然很努力。他慢慢放下琴來,苦笑說道:「有啊,都過了十幾年,我再也沒聽過我弟拉小提琴。」
蘇巧巧抿抿嘴唇,重新在琴鍵前坐下,試著模仿他的觸鍵重新彈了幾遍,雖然還是比不上他想要的效果,但還是進步了很多。
陳奕韋曾經以為每個人都像自己一樣,只要透過不斷的練習,就能讓樂器如自己所願地發出想要的聲音。他曾為此自滿,因為那是他努力得來的。直到某天突然意識到一直追在後頭的弟弟再也不拉琴,他才知道自己僅只是繼續向前的姿態,也可能會傷害到別人。他不可能為此慢下腳步,只能望著前方繼續向前,即使那裡只有他一個人。看那纖細的身影充滿韌性,看來這個女孩比當時年幼的弟弟還要堅強許多。他聽著琴聲,嘴角不禁泛起微笑,繼續往下拉。
他們比肩走過風格迥異的曲子,輕快、悲傷、抒情、激昂。無論哪一首曲子,從哪一個小節開始,陳奕韋都不需要看譜,彷彿那些音符都已經銘刻在他體內一樣,可以永遠一直這麼拉下去,直到不太滿意地停下手。
「你是那種乖學生的類型呢。」陳奕韋說。
蘇巧巧擱在鍵盤上的手指緊握起來。她已經聽過無數次相同的評價,每一次比賽失利都是同樣的原因,但是不管再怎麼苦練都只能進步一點點,怎麼也勾不到冠軍的邊。從那時候起,她就知道自己才華的極限。
「我們再試試看莫札特吧。」陳奕韋說。
蘇巧巧打起精神,留意他的手勢,小提琴柔美的音色流洩而出,鋼琴迅速跟了上來,用相同輕快的腳步呼應小提琴的音色。
這首曲子在技術上並不困難,但要在簡單的音符當中表現出情感卻更加困難。陳奕韋似乎喜歡稍快的速度,歡欣愉悅而輕快,對比效果更加強烈,在休止符處收得更乾淨一點。於是蘇巧巧試著改變自己的彈法,演奏得更加誇張,華麗地回應他。兩人的距離近得能聽見彼此演奏時的呼吸以及斷句,小提琴越來越發揮得更加自在。
陳奕韋放下弓,盯著琴譜思考了一會。「你的莫札特彈得滿好的嘛,很直率又很純淨,跟你本人一樣。」
蘇巧巧猛然回頭,沒想到男人批評得很直率,誇獎得倒也很坦誠。雖然她也喜歡莫札特,但莫札特從來不會出現在比賽上,大家都喜歡浪漫派和近代的曲子,用那些誇張華麗的技巧才能從中脫穎而出。
「今天晚上就演莫札特吧。」陳奕韋走向書架,指尖一一掃過架上的琴譜,將莫札特的奏鳴曲給拿下來,翻翻鋼琴和小提琴的譜,隨手選了幾首貼上標籤,放在譜架上,打算對譜再重新確認一次自己的記憶。原來剛剛那些都只是在選曲,練習才正要開始。
「什麼?」蘇巧巧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今天晚上?」
「對啊,今天晚上有贊助商的募款餐會,你不是有我的行程表嗎?」
蘇巧巧覺得腦袋被人重擊了一下,終於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真正的想法,「你不能這樣!你一定要給伴奏充足的時間準備!你知道這樣很不尊重人嗎?」
陳奕韋走到鋼琴邊,瀟灑地斜倚在琴邊,陽光從窗邊灑落在他的側臉上,含情脈脈地對著她說:「不管怎麼樣,現在我們的命運已經被綁在一起了。我的琴還是基金會贊助的,你也不想看到我的生財工具被人拿回去,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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