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學期結束之前,我們戴著聖誕帽在全校面前演出《胡桃鉗》,無論哪一個聲部都走音走得厲害,幾乎沒辦法組合在一起,我努力把自己藏在譜架後面打三角鐵。我還記得被音樂院的朋友認出來的時候,他們驚訝得嘴巴都闔不上。事情很快就傳回去,皮爾彭教授板著臉要我不要再浪費時間參加普通高中的學生樂團,這麼閒的話,去和音樂院的同學組個四重奏也好。對打擊樂或是指揮有興趣就去旁聽其他教授的課,再怎麼樣都比在不成氣候的學生樂團裡打三角鐵來得有幫助。
「我當然沒理他,他說的那些地方,又沒有我所愛的人。聖誕節的時候,她帶我一起回家,向家人介紹我是個無家可歸的國際學生。她的家人們熱情地歡迎我,請我吃烤雞和蛋糕,在聖誕樹下還有我的禮物。她在壁爐前的鋼琴演奏彌撒曲,和大家一起合唱聖誕歌。我第一次聽她彈鋼琴,觸鍵晶瑩剔透得像是窗外落下的雪花。
「平安夜的晚上,我偷偷溜進她的房間裡,鑽進被窩裡親吻她赤裸的背,然後抱她。她來回撫摸我的手,在窗外一閃一閃的燈飾底下,發現了我的謊言。那些經年累月的練習在身上留下的痕跡是不會輕易被抹去的。你看,我指尖上有很明顯的繭吧?就是這些出賣了我。
「然後,她說想聽我拉琴。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其他家人熟睡的房間,穿過一明一滅的聖誕樹,走進車庫裡,翻了老半天才找到她祖父留下來的小提琴。我們穿上外套,手牽著手走過樹林。我在雪地裡用僵硬的手指為她演奏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據說這是柴可夫斯基為了愛慕的同性學生所寫的曲子,就像是我們無法公開的戀情。她在月光下的表情很嚴肅,又對著我默默流淚。我慌了手腳,她說只是太感動了,從沒聽過這把琴發出這樣的聲音。然後,她環住我的脖子過來吻我。那個吻那麼冰涼,又帶著鹹味。即使她知道了我的秘密,也沒有拋棄我。沒有責怪我的隱瞞,也沒有揭露我的秘密。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穿越一切看見真正的我,願意無條件地接納我的一切,那麼溫柔。
「可是,就像《胡桃鉗》裡的夢總會醒一樣,我們的事情被人發現了。有天放學之後我纏著她,在空教室裡讓她跨坐在我身上接吻,然後就被看到了。那些青少年們默默地呼朋引伴來看,拍下照片。我們太過投入,什麼都沒有發現。事情很快就傳了開來,照片貼在學校走廊上,誰都看得到她最性感的樣子。那天我才剛踏進校門就被叫去校長室約談,她坐在校長的辦公桌對面,神情冷漠得像是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她說,都是自己主動勾引學生,又看我很純情,只是想把我釣上床。學生很單純很好騙,或許我是認真的,但她從來沒有動過真心。
「我的世界就這麼在眼前崩毀了。我從來不覺得我們是師生關係,我們明明更像是朋友。明明一切都是我開始的,為什麼她要說是她強迫我的?還要說從來沒有愛過我?那些共渡的時光都是假的嗎?我知道,她是為了保護我,才將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學校高層那些人完全不在意真相。她當天就被革職,我哭著送她離開,向她發誓絕對不會喜歡上別人,我會等她回來。等我長大成為獨當一面的小提琴家之後,我就去找她,和她結婚,相守一輩子。她只是轉過頭去,不肯看我。車子開遠了,我的初戀也結束了。
「這件事最後鬧上了法院,我的父母還飛來美國陪我出庭作證。基於未成年人的保護法,我沒有露面,身份沒有曝光,在一切安全的地方看她一個人冷漠地坐在那裡接受質問。我一個人在攝影機前聲淚俱下地說我們是真愛,而她在另一頭冷冷地看著遠方,表情沒有一絲變化。我是未成年人,又是學生,被認為沒有獨立的判斷能力。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宣稱我是自願的,我們彼此相愛,她還是被關了半年。我沒能保護她,連證明我愛她都辦不到。」
他說得有些哽噎,垂下頭去,好一陣子沒辦法說話。蘇巧巧努力克制自己想伸手安慰他的衝動,握緊了擱在扶手上的手指。
「高中畢業那天,我當天下午就跟朋友借車,一個人開了三小時的車去找她。可是她的家人不願意讓她見我。鬧到她哥走出來狠狠揍了我一頓,但我沒有還手,被揍得進了醫院,差點沒辦法繼續拉琴。如果可以交換,我願意把這份被賜予的才能去換她能盡情去做喜愛的事情。我知道是我把她毀了,現在人人都知道她是對自己學生出手的混帳,沒有人會再讓有前科的人當老師,更別說是指導學生樂團。明明她的人生才正要開始,一切的夢想就已經結束了。如果她恨我,那也不奇怪。要是再多忍耐一下就好了,忍耐到畢業之後告白,不要被人發現就好了。都是我的錯。」
他別過頭去,努力看向窗外的景色,不想讓身旁的人看清自己的表情。抽動的嘴角,從臉頰上滑落的剔透淚珠,還是什麼也沒藏住。外頭的雲層逐漸散開,大地又恢復一片翠綠,他伸手抹去淚水,笑意再次攀上嘴角。
「然後,她說她要結婚了,和一個完全不在意這些過往的人結婚,是個體貼的男人。原本前幾年就要辦婚禮,結果意外懷孕又遇到疫情,就這麼一直延到了現在。」
蘇巧巧聽他訴說這個故事,她明白這是一場短短幾個月的初戀,卻持續了整整十幾年。一邊傾聽,看他從幸福又陷入憂傷與自責,同樣為他的心痛而痛。她不曾看過陳奕韋那樣充滿眷戀的表情,她知道他是認真的,而且這輩子只認真過那麼一次,從此再也動不了真心,或許是一種對於自己的懲罰。
身側的男人用那雙粗糙的大手覆住她放在扶手上的手,眼中帶著淚光注視她,「謝謝你陪我來參加婚禮,我一定沒辦法一個人面對這一切。」
蘇巧巧回握那隻手,左手指尖上有著粗糙而堅硬的厚繭。感受著那份溫度,輕輕點了點頭。不過是對方發自內心的一句「謝謝」,她就有種為之獻身的衝動。或許,自己比想像中的陷得還要更深。這種不捨的情感此強烈,她有種預感自己一定會痛得永生難忘,卻又無法阻止這段旅程繼續前進下去。
飛機緩緩下降,引力緊緊揪著胃向地面牽引,將他們帶往不願面對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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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可夫斯基《胡桃鉗》〈小序曲 Op. 71a TH. 35〉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CnIAoATiO
柴可夫斯基《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Op. 35 TH. 59〉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V2D7KVAx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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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老師是柴粉!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Kb0Ek0h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