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的學校宿舍設施很好,既沒有床蟲,也沒有老鼠。一間宿舍住兩個人,方形的空間不大,沒什麼隱私。左側依序是Jeremiah的衣櫃、床、桌子。右側是Jeremiah室友Kalvin的衣櫃、床、桌子。房間牆面掛滿了冰球的海報,若不是冰球隊出去比賽了,地板肯定四散著球具和護具。
櫻木霸佔整間雙人宿舍,痛快地睡了場來美國後最深沉的覺,他幾乎一倒下就睡得昏天暗地,醒來時精神格外抖擻。才五點半,天還沒完全亮,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感覺沒什麼睡意。於是,他套上昨晚流川拿來借他的厚外套,下樓四處探索。
清晨五點半的校區很安靜,這跟櫻木在市區的體驗截然不同。市區醒得很早,無論什麼時間點都有人在活動,但大學城很寧靜,大多數學生仍在睡夢中。櫻木拉緊外套,往外頭走。他記得流川昨晚帶他看的籃球場很近,他想白天過去看看。
才踏出大門,櫻木就被震懾了。
放眼望去,所有的東西上都覆著一層透明的冰。他最初以為是霜,後來看仔細才發現不是。樹的枝椏、牽連的電線、豎立的欄杆甚至一旁停靠的車子表面,全都被包覆了一層薄薄的冰膜,櫻木彷彿像走進水晶宮那樣,張大嘴巴看著眼前美麗的景象。
遠處,清理路面的大車運轉著,隆隆的引擎在安靜的校區聽來格外清晰。
哇!櫻木發出無聲的讚嘆,他嘴裡吐出的熱氣化成一團白霧。哇,不可思議!
「……你這麼早爬起來做什麼?」
低冷的音調把櫻木嚇了一大跳,他扭過頭,看見流川站在路邊。對方穿著慢跑鞋,耳朵掛著防風耳罩,他不怎麼喘,不大像個剛跑步回來的人。
「你去慢跑啊?」櫻木下意識地問。
「原本要跑,但路況不好,感覺會滑倒。」流川說,接著他摘下耳罩遞給櫻木:「……不冷嗎?」
冷,很冷。寒風刮過來櫻木感覺自己連大腦都要凍僵了。他搶奪似的把耳罩扯過來,掛在自己腦袋上。毛絨絨的耳罩留著流川的餘溫,套上後,櫻木突然覺得天地間非常靜。
這是座好安靜又好冷的大學城,天幕微泛灰白,流川佇立在這座冰宮,黑色的眼睛透過黑色的瀏海凝視著他。在身後,草地被寒意凍得枯黃,再過幾周,估計荒草會被埋覆在白色的雪層下。
「……我室友說,這是freezing rain的關係。」流川指了一下被薄冰覆蓋的校區,現學現賣:「那是一種雨,水滴落到固體表面會立刻結冰。」
「喔,」櫻木沒完全明白,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感覺這個小良會懂。」
宮城良田主修Atmospheric Sciences,說以後想專精在海洋氣象學。
「說到這個,」櫻木想起一個問題:「流川你的主修是什麼?」
「我沒有主修。」
「啊?」能這樣的嗎?
「我們學院前兩年不用選主修,把通識跟必修上完就可以了,到第三年才非選主修不可。」流川的口氣很平淡:「我前兩年想完全專注在籃球上,什麼都不要想。」
真像是流川這傢伙會做出的決定。
「……你是什麼學院?」櫻木覺得自己要記下來,以後有機會,他也要這麼幹!
「Liberal Arts。」流川說:「粗略地講,就是文史學院。」
文史學院?流川嗎?櫻木的大腦好像有什麼地方卡住了,總覺得流川這個人,跟文史學院聽起來特別不搭。
「你怎麼不跟三井一樣去學那個什麼,」櫻木結結巴巴:「喀、喀什麼……」
「Kinesiology。」流川接道:「是可以,但我想要前兩年什麼都不想。」
什麼都不想,只打籃球。
真有意思,櫻木想,老實說流川所追求的狀態,與櫻木過著跟Brad訓練的日子──同樣是什麼都不想,同樣只是打籃球。今天若換個人來審視這些選擇,或許會認為他們死腦筋,把大學教育當作玩笑。
但他們不是別人,只能試圖為自己作出無愧的選擇。
時間太早,食堂還沒有開。流川帶他在宿舍周遭繞兩圈,踩在滑溜溜的薄冰上,櫻木用球鞋讓自己滑來滑去,覺得很好玩。
「你如果摔倒了,我不會拉你的。」流川在一旁殘忍地說,滿臉鄙夷。
櫻木小聲嘀咕:「……沒有同學愛。」
少了腳踏車,櫻木才真正見識到流川的學校究竟有多大。建築物跟建築物之間離得很遠,中間有著大片農田或草地。為了晚上的比賽,流川稍後得跟球隊會合,此時他抓緊機會,拿著google map給櫻木介紹──宿舍往南一整片都是農學院、畜牧系以及獸醫系的地盤,整片地非常大,半天見不到幾個人。他耳提面命地跟櫻木說,等一下自己逛不要往南,要往北,不然迷路了不是開玩笑的。
流川修長的手指戳著手機螢幕:朝北邊走,會先經過商學院和教育學院。再來是主要教學樓,我們Liberal Arts在這裡,接下來有片草原。流川一邊說,一邊在櫻木手機標示著──再往北邊是Engineering的地盤,他們校友豐富、資金雄厚,整片北區都是他們的。那如果要吃東西的話呢,校區裡每一棟宿舍的食堂都能刷學生證。萬一不想吃食堂,很抱歉,我們學校只有一條街……
流川非常認真講解,櫻木卻在走神。
……大學城的生活跟都市裡好不一樣啊。
沿路上看不見盡頭的原野,這一棟又一棟、佔地遼闊的教學大樓,一到課間,走來走去的全是學生和教職員。這跟櫻木夜練的那種混雜在市中心,只有一兩棟建築的小社區大學截然不同。流川的學校彷彿像世外桃源,學生在這裡上上學、喝喝酒,食堂裡有飯吃,宿舍也沒有老鼠──
「這裡有槍擊案嗎?」櫻木突兀地問。
被這麼問,流川的神情有點古怪:「……有是有,但通常發生在大學城之外的地方。」
也就是說,只要待在大學的區域內,治安挺好的。櫻木想,這跟城裡的氣氛完全不一樣。前幾天打工時,櫻木聽見Mariana跟Carlos在閒聊,說去年一整年,他們城裡一共有695起謀殺案。櫻木剛聽還以為是自己英文不夠好,畢竟一年也就365天,城裡每天得差不多發生兩起謀殺才能趕上進度,又不是在柯南居住的米花町,這數字是不是有點太誇張?
但後來,他發現自己真沒聽錯──Carlos說這已經算很好了,他看新聞寫,上個月只發生132起槍擊案,創了新低。
132起槍擊案叫作新低嗎?櫻木覺得很傻眼,這難道是文化衝擊的一種嗎?是日本治安太好的問題嗎?
他想著自己居住的downtown,再看看眼前安穩的大學城,櫻木不確定這種複雜的感覺是什麼──這個國家似乎有些地方非常不平衡,而且,天秤的兩側十分極端。
食堂開放後,流川帶他去吃早餐。老實說,櫻木覺得流川學校的設備很好,宿舍乾乾淨淨,食堂也有著大片的窗戶,看出去遼闊舒適。櫻木把餐盤填得又高又滿,試圖無視來自流川責難的眼神,以及自己良心的苛責。
「……飲食控制呢?」
「明天再控制啦!」
來了美國之後,櫻木發現自己思索的事情變多了。不管他樂意不樂意,這些雜亂又廣泛的零碎想法源源不絕地進入腦中,大多數時候,光是努力生存就讓櫻木足夠忙碌了。不過反之,一旦靜下心來,他發現自己的疑惑隨著時間,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
語言學校的課程到期之後,要繼續嗎?夜練真的有成效嗎,會不會其實只是一種自我滿足?錢,錢還夠不夠呢?他總得留點後路,存著回程機票的錢,不是嗎?
在美國真的好嗎?要像流川那樣,什麼都不想,兩眼一閉先拚兩年再說嗎?又或者Bentley才是正確的──若不待在美國,仍然可以繼續打籃球啊。這並不代表熱情因此減損,也不代表那就是失敗。在哪裡不能追求卓越、不能打籃球呢?
回過神來,櫻木發現自己開始對流川說起Zac的事情。他一旦開口就有點停不下來,一邊戳著盤裡的煎蛋捲,一邊哇啦哇啦說個沒完。或許,這是他諸多煩惱中最具體的一個,也因為這樣,他像抓到一根稻草似的,想完完整整地描述給流川聽。
Zac他不肯用我。櫻木說,我知道Zac喜歡那種搶眼的球員,我也努力達到他的期望,可是我就是不可能跟Amari一樣高,或跟Picard一樣敏捷啊。櫻木很驚訝自己聽來比預期中平靜,不像是抱怨,也感覺不到委屈,只是平鋪直敘。他說,可是難道,我因此不值得被使用嗎?我也做出了實績──你知道上次打練習我搶了多少次籃板嗎?
再怎麼平靜,說到這裡,櫻木也感覺情緒上來了。
「……我不完美,」他瞪著盤子裡的培根,彷彿一切都是它的錯:「但我也不是廢物。」
流川靜得像一泓湖水,沒有立刻接話。他留了點時間讓櫻木恢復狀態,再以非常安靜的姿態開了口。
「這世上沒有人是完美的。」流川頓了頓:「而你,距離廢物還遠得很。」
聽到這句話,櫻木緊繃的情緒突然鬆了些,吐出了憋在心中,像輕笑也像感嘆的短促氣息。
「我之前一直想提醒你,如果還要打前鋒,你要增重。」流川接著說:「不然被Amari那種體型的人撞──」
「我就會直接飛出去。」櫻木一臉凝重:「我前陣子才剛飛過。」
他整個人像加農砲發射一樣起飛,狠狠摔出場外。Amari一臉慌張地衝過來向他道歉,但櫻木不認為是對方的問題。
「……還是你不要控制飲食了,」流川盯著他小山般的食物看:「再去拿一輪。」
流川的語氣格外真摯,櫻木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情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大幅轉好。
「你說我?」櫻木哼哼了兩句:「你自己難道就不用增重嗎?」
他以為狐狸會被激怒,跳起來跟他吵兩句。沒想到流川的態度非常淡定,悠悠吐出一句:「我不需要。」
「啊?」櫻木一愣:「為什麼?」
「我不是你,我什麼位置都打。」
「蛤!!!!!!」
被這麼一搧風點火,櫻木整個人竄了起來,揮舞刀叉在學生食堂跳上跳下:「什麼意思啊你!臭狐狸!」
流川些微瞇了瞇眼睛,這使櫻木更加惱火:是在笑吧!你這傢伙在偷笑吧!
「……應該說,」流川的口吻沒有一絲嘲諷,反而非常實際,實際到有些無奈的地步:「在這階段,不管給我哪個位置,我都打。」
啊。
是這個意思啊。
櫻木乖乖從桌子上爬下來,拉好椅子不好意思地繼續吃早餐。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惱,每個人也有自己的困境要去突破。這一點無論是在城裡的櫻木,或是在大學城的流川,大家都是一樣的。
「不過你說的Zac……」出乎意料的,流川又開了口:「我覺得或許你可以換個角度想。」
流川的視線落在食堂外的小中庭,針葉的樹叢被透明的薄冰包裹,在晨光中晶瑩剔透。
「我剛轉學到美國時,插班進了間籃球很強的高中……沒有過得很痛苦,但我很不習慣,有很多因為不夠成熟而沒處理好的事──其中一項,就是我跟教練的關係並不好。」
流川盯著葉子看,眼神又深又靜:「教練愛用自己偏好的球員這件事情,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Zac是這樣、我高中教練是這樣,NCAA裡每一支球隊恐怕都是這樣,特別是那些有獎學金可領的球員,哪個不是教練的偏好?這是不可能改變的現狀。」
櫻木有點訝異,忍不住挑起了眉毛。他想了想,接了一句:「但你還是被這間大學挑進了籃球隊呀。」
他用意是想鼓勵流川,對方卻收回了凝視葉子的視線,直勾勾地盯著他。
「櫻木,我沒有拿獎學金。」流川平靜地說:「我是walk-on。」
張開嘴巴,櫻木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什麼都沒有說地閉上了嘴巴。
「我跟高中教練關係不好,有很多層次的原因。」流川毫不在意,繼續說道:「我跟球隊教練們打交道的經歷不夠久,所以我的經驗或許是極端的,但我高中教練非常老派,他相信紀律和絕對服從,簡單來說,就是有點像在軍隊。於是,我不適應他,他也同樣不適應我。」
流川頓了頓,將水杯握在掌心中,微傾。水面折射的反光有些刺眼。
「除了不適應,我還意識到另一件事,那就是教練對我可能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不、我不是在談種族歧視。我是說,關於我插班進他球隊這件事。」
「啊?」櫻木很困惑:「有厲害的球員來,教練不是應該高興嗎?」
「對,或許。」流川答得有些遲疑:「但我後來覺得,對這種主導性很強,習慣發號施令的人來說,他或許不想要別人插手塞球員到隊伍裡來。他有偏好的打法和戰略,甚至有著已經培養了幾年的球員,而這些孩子中,還有不少人是他從小在社區裡看著長大的。」
「你進去,他們就會沒有位置?」櫻木蹙起眉:「但運動不就是這樣嗎?第一名只有一個,隊伍裡只能有五個人,不該就是實力說話嗎?」
流川沉默了一下。他沒有直接回應櫻木的說法,反而繞了個彎:「我覺得你可以換個想法,如果你是Zac,有人在你隊裡插了個選手,你拒絕不了,又不能讓他不上場,你會怎麼做?」
「你怎麼──」櫻木瞪著流川:「可是我又不──」
「或許這個Zac,也對你有先入為主的誤解。」
櫻木突然明白了。這麼一想,Zac的行為似乎合理不少。櫻木是Bentley透過Brad放進來的,Zac那人看著也是有強烈愛惡的個性。或許他認為櫻木只是個托關係的球員,因此用格外嚴厲的標準審視櫻木的球技。
一旦帶了濾鏡,人們的標準會瞬間變得格外嚴苛,除非真的出類拔萃、技驚四座──否則若是一般意義上的表現優良,人們往往視為理所當然,不當回事。由於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Zac始終不曾將櫻木放進眼裡。
櫻木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
「……這樣豈不是很糟嗎?」黑著臉,櫻木覺得萬事皆休矣。
「如果我是你,我會想──只要他還沒有把我踢出隊伍,就還有希望。」
「可是他已經用濾鏡看我了啊!」
「這世界誰沒有用濾鏡看其他人?只是程度問題罷了。」流川很平靜:「你應該相信你自己的實力,然後像你所說的──運動就是用實力說話。」
而在晚上八點的那場球賽中,櫻木見證流川身體力行地實踐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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