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車子接近大學城時,三井伸出一隻手到後座,推了推流川的膝蓋。
……雖然有點像在冒險戳一頭睡龍的尾巴,但他非這麼做不可。不然他們到底要開去哪裡?這只有流川知道啊!
沒想到流川立刻睜開眼睛,看上去十分清醒──這跟三井想得不大一樣,他原以為會需要叫流川兩到三次,再鼓起勇氣面對流川的床氣。但對方似乎早就醒了,只是躺在櫻木背上懶得動。
比起回應三井,流川斜眼朝沉睡的櫻木看去,伸手在櫻木的額頭貼了幾秒。
「……沒有發燒。」
可能注意到三井一直盯著自己,流川簡短地解釋一句。
三井點點頭:對喔,櫻木感冒嘛!他差點就忘了。然而轉過頭,他注意到宮城的表情有點微妙,宮城的視線在照後鏡游移,接著在紅燈時意有所指地盯著三井。
三井發誓宮城想透過眼神傳達什麼,但他真的不明白是什麼。
「需要我幫你開嗎?」三井盡到最大努力,誠摯地表示:「我倒車技術很好。」
宮城扭開視線,一點都不像需要三井幫忙的模樣。他的唇角勾成危險的弧度,感覺一個不小心就會脫口說出以「三井桑」為主語的尖利嘲諷。
流川坐直身子,從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中間指揮宮城,帶他們開到宿舍樓下。因為感恩節的關係,學生們幾乎都回家去了,只偶爾看到零星的學生還在朝車內放行李,不過那些人也是準備回去過節的──大多數的同學都走光了,整片校區空空蕩蕩。
宮城開口問流川,宿舍裡有沒有地方冰生魚片?流川說有,他有一個小冰箱。頓了頓,又加一句:冰球隊的房間在五樓,他的房間在九樓。
宮城偏了偏頭,問他難道不下來跟大家一起住嗎?流川沒有回答,指了指前面,說到了,就是這一棟,現在校區沒什麼人,停車很方便。
以不可思議的流暢感,宮城一氣呵成停妥車子,再酷酷地瞄了三井一眼,滿臉挑釁。那個瞬間,三井感覺諸多回憶襲來:為什麼高中時期的自己,總想把這跩得要命的臭小子痛揍一頓?──這很合理嘛!此人找揍啊!
為了轉移揍人的衝動,三井扭過身子,打算搖醒仍在沉睡的櫻木。沒想到他一轉頭,就看見流川精準無比地朝櫻木膝蓋踹了一腳。流川下手不重,但拿捏得很準,目的不是攻擊櫻木,而是讓櫻木失去平衡──整個人歪了一下身子,櫻木立刻醒了。
半邊臉被壓得紅紅的,櫻木下意識擦了一下嘴巴,一臉茫然地瞪著窗外。
「到了,大白癡。」流川冷冷地說。
三井還以為櫻木會跟流川鬥個幾句,沒想到櫻木打了個哈欠後,只說:「噢,到了。」
宮城率先跳下車,到後行李廂拿東西。宮城俐落地將食物分成需要冰和不需要冰的,並招手讓流川過去,確認流川的小冰箱有足夠的空間能容納這些東西。
櫻木揹著背包,站在人行道放空,他一邊吸鼻子,一邊又打了一個哈欠。三井站在櫻木旁邊,抓了一個既不會妨礙宮城和流川分配東西,但如果他們需要協助,又能過去幫忙的距離。
或許是學生都回家過節了,整座大學城非常寧靜,一點小動靜都顯得清晰。從三井的位置,能看見更靠近宿舍的方向,停了一台深藍色的SUV──那邊,隱隱約約傳來了爭執的聲音。
櫻木是完全沒有留意的,他就是在放空──而且放很空。宮城和流川正在討論哪些東西塞進冰箱比較好,似乎也沒有注意。老實說,三井也是,他只是有點訝異有人會在宿舍門口吵架,不是要過節了嗎?好好回家過個感恩節不好嗎?
所以,三井完全沒料想到會發生事情。
他們各自幫忙提了點東西,跟在流川後面朝宿舍的方向緩慢移動,然而,隨著他們靠近SUV,爭執聲越發清晰起來:一位高大的男同學跟看起來像是他爸爸的人,兩人站在車旁爭執不休。見到了這幕,流川的腳步頓了頓,有一瞬間好像想繞路,或轉頭就走,但在流川能下定決心前,事情就發生了。
高大的男同學可能從眼角餘光瞄到了流川,視線不自覺地轉了過來。三井還想著:嗯?是流川認識的人?這思緒才閃過,同學爸爸的視線也跟著轉了過來──正在激烈訓斥兒子的這位父親,一見到流川,某種情緒就突然引爆了。
由於事情發生得太快,三井當下沒有立刻反應過來。他只知道這位父親朝流川的方向吼了一串英文,非常激動地指著流川,再用責備的口吻繼續痛罵兒子。三井沒有聽見對方指著流川罵了什麼,他只有捕捉到後半段,這名父親扭頭對兒子反覆說著──
“You are such a freaking disgrace! You know that? A freaking disgrace!!”
三井的第一反應是回頭確認流川的狀態,但櫻木已經動了。這名高大的學弟毫不遲疑,將手上幫忙提的生魚片朝三井手裡一塞,直接朝那位情緒失控的父親走去。
“Man y’all better apologize.”
櫻木的聲音比平時低沉,帶了威嚇的意味。三井大吃一驚,一時反應不過來──不是因為櫻木的行為,而是櫻木的口音:如果三井閉上眼,他一定會以為說話的是個黑人。
你是誰?三井錯愕地瞪著櫻木,你什麼時候pick up了hood accent!
那名高大的同學和他父親也因此愣了一下,從亞裔臉孔的櫻木嘴裡吐出這麼street的句型,似乎完全超出他們的意料之外。抓住這個時機,三井連忙扭頭找宮城,宮城會知道怎麼處理──
但宮城很蒼白。
不是害怕的蒼白,是極度憤怒的蒼白。
宮城他媽的氣炸了。
在三井能動腦子之前,他的身體先動了──時機抓得恰恰好,他從正前方架住了差點整個人撲上去的宮城良田。宮城非常激動,三井已經很多年沒看見宮城這麼激動了,一邊想擺脫攔住他的三井,宮城一邊狂吼,嗓子還破了音。
“Dude what the F are you talking about? Just, what the F!!”
三井一度以為要擋不住宮城了,但流川從後面幫忙,緊緊揪住宮城的後領──四人中最冷靜的,非流川莫屬。
“Drop it. Miyagi, just drop it.”
流川實在太冷靜了,連三井也感覺到了不對勁。如果從沒碰過這種事,應該要像三井這樣感到措手不及。就算反應過來,像宮城這樣驟升的暴怒也才是正常的。
流川的冷靜透漏了一件事──這不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應該不只發生過一次。
想到這裡,三井的怒火也竄起來了。他或許沒抓到對方用什麼字眼罵流川,但能讓宮城徹底失控,那肯定相當過分。這麼一想,三井想立刻鬆開箝制宮城的手臂,不但想鬆開對方,他還想加入對方,一起好好教訓那沒禮貌的傢伙──
「三井學長,」流川看透了他的想法,用日語迅速解釋:「那是我的隊友,也是我室友,旁邊那位是他爸爸。」
三井以為他聽錯了,愣了愣。
「我不想惹事,之後還有比賽。我只想打籃球。」流川說得很快,態度卻很強硬。他揚起聲音,用日語喊一聲:「大白癡,走了。」
三井以為櫻木會抗拒,但櫻木沒有。流川一喊,櫻木就來了。他像個小流氓似的倒退走,用視線狠狠瞪流川的室友和對方的父親,宛若無聲的警告。櫻木一隻手臂勾住仍沒能完全冷靜下來的宮城,再另一隻手臂按著三井,避免三井也突然做出點什麼。
偏著頭,櫻木低聲對流川說:「……我還會一句。」
「嗯?」
櫻木把聲音壓低──“Y’all do that again? We gonna sue your asses off.”
天啊。
三井的心情被櫻木這莫名其妙的hood accent攪得亂七八糟,他明明應該要沉浸在怒不可遏的情緒裡,但櫻木的口音讓他好出戲──櫻木到底在C市都跟什麼人混在一起?這街頭混混式的英文說得也太過流利了。
但流川還是很冷靜。
“We are not going to sue their asses off.”
只見流川面無表情,像訓誡不聽話的大狗那樣,相當鄭重地說。接著,他切換回日語:「我們又沒錢雇律師。」
「啊,那倒是。」櫻木恍然,點點頭:「但我看Mariana有時候這樣咆哮,別人都畢恭畢敬的。」
Mariana是誰?三井好茫然,她為什麼要把別人告到脫褲子?三井好錯亂──櫻木學弟,你到底跟什麼人混在一起?
若無其事地拍了拍仍舊張牙舞爪的宮城,櫻木說:「……小良,我們走吧。」
櫻木的態度十分穩重,使一旁無法振作的三井萌生出一股可靠感。這還是那猴子般竄上竄下的櫻木花道嗎?那個四處跟人打架、總是說些沒禮貌話的學弟嗎?
宮城掙脫架著他的同伴們,粗魯地拉扯一下領子。他瞪了對方一眼,用沙啞的日語詢問流川:「……這是你室友?」
「嗯。」流川像是完全沒聽出宮城的言外之意,他的態度很淡然:「走吧。」
宮城仍在氣頭上,沒頭沒尾地迸出一句:「你要不要搬來西岸?」
流川沒有答腔,櫻木伸手壓住宮城的肩膀,半強迫地使宮城不得不挪動步伐。
但宮城還沒說夠,他憤憤補了一句:「……西岸沒有這種人。」
聽到這話,流川飛快地看了宮城一眼,微微扯了扯唇角,卻毫無笑意。
「哪裡都有這種人。」他淡淡地說:「這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
流川的話不知道戳中了宮城的什麼點,宮城立刻沉默了。低垂著頭,宮城彷彿在品嘗某種唯有他明白的苦澀。
他們不再理會那對莫名其妙的父子,逕自走進宿舍。櫻木好像來過,所以在前面帶路,後面跟著三井和宮城。流川押隊,走在最後面,以防他的湘北隊友理智斷線衝回去把那兩人暴打一頓。
三井有一點想知道對方到底罵了流川什麼,但氣氛實在太差了。他不可能直接開口問流川,而以宮城這種整個人籠罩在低氣壓的狀態,他肯定拒絕回答。唯一的可能,就是繞到前面去問櫻木,但櫻木是個大嗓門,只要一開口,所有人都會立刻知道。
三井望著櫻木的背影,看著學弟熟門熟路地走到電梯前,將「向上」的按鈕摁亮。
回過身來,櫻木的視線掃過三井、低著頭的宮城,以及在最後面拖著腳走的流川,開口說道。
「剛剛那個人……他到底罵了些什麼啊?」
櫻木的問句成功讓所有人全抬起了頭──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他們七嘴八舌同聲回應。
「什麼,原來你沒聽懂!」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wh1MGHa7t
「不是你叫他們立刻道歉嗎?」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lGJtaWKQU
「搞什麼鬼,那還說什麼sue their asses off──」
面對眾人的質問,櫻木一臉無辜。
「你們都有聽懂嗎?」櫻木無辜得理直氣壯:「我沒有聽懂啊。」
「你沒有聽懂……」宮城微張著嘴,神情有點無力:「你沒聽懂為什麼知道要他們道歉?」
櫻木吸了吸快要滴出來的鼻涕,理所當然地指了一下站在最後面的流川。
「……因為,臭狐狸看起來不愉快啊。」
聞言,三井立刻扭過頭,仔細觀察流川的表情──等等,流川他沒有表情啊!櫻木怎麼知道流川看起來愉不愉快?他完完全全、就是沒有表情啊!
三井累了,又累又困惑。他的學弟不但學會了hood accent,還能通靈。
他怎麼就看不出來流川有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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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ns 15.158.61.16da2稍微註解一下這一段的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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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are such a freaking disgrace! You know that? A freaking disgrace!!”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bOTlXavSc
室友爸爸這邊是罵他的小孩,覺得孩子讓他丟盡了面子。“Man y’all better apologize.”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QPPdu6N5C
櫻木用帶著腔調的英文要求室友爸爸道歉--「你最好給我道歉。」“Dude what the F are you talking about? Just, what the F!!”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Or8D5WtZq
髒話的部分被我縮減成F。宮城對室友爸爸說的是:你他媽的到底在說什麼?搞什麼?“Drop it. Miyagi, just drop it.”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VQhqMKeKh
流川說:算了,宮城,走了。“Y’all do that again? We gonna sue your asses off.”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Bf3nA7RNf
櫻木又用帶腔調的英文說--「你再這樣,我們就要狠狠地起訴你(把你告到脫褲子、把你告到屁股掉下來→什麼樣的直譯XDDDD 但反正這是個凶狠、不大好聽的用語)」此外,也解釋一下。其實嚴格說來櫻木說的不是hood accent,充其量只是帶了一點非裔美國人的腔調。真正的hood accent會混雜俚語和黑話,每個neighborhood也會有點不一樣。
然後,我不打算明確地寫室友爸爸到底罵了流川什麼,因為我覺得,好像不需要寫出來也能理解這個情境。我也不想給室友(或爸爸)取名字,因為如果我挑了任何一個名字,都會某種程度上會影響讀者理解他們的族裔/背景,可是,會選擇用這種不好的方式對待他人的人,未必是單一族裔或單一背景的。
所以,他們就沒名字了: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