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練的氣氛從一開始就有點怪,平時二十幾人的練習,只出席了一半──那群街頭孩子全消失了。他們一不在,整間體育館顯得空空蕩蕩。從其他人的竊竊私語中,櫻木才明白:就在他們比練習賽的夜裡,沒參賽的街頭孩子和社大的居民起了衝突。出事那天Brad不在,負責非比賽組的指導員是Caleb。
誰都知道,Caleb是個超級直接、滿口髒話的性情中人,而且,因為Caleb愛用體育館的廣播系統大聲放音樂,他自己就曾跟前來抗議的居民吵過幾次架。結果就變成──他不介入這次的衝突還好,他一出面,事態反倒變得十分火爆。
一開始在體育館裡吵的時候,事態還沒那麼糟糕。但散場後,街頭孩子和Caleb走在街上,那就是截然不同的狀況了。
起第二輪衝突時,有人有槍。櫻木聽其他人說,聽說有人開了槍。
寒意竄過櫻木全身。好不現實,死神擦過身邊的感受是如此壓迫。
正式宣布消息的人是Brad,他告訴他們,因為這件事,接下來幾周會先換成小一點的場地練習,暫時不租借社大的場地了。他、Malik和Zac會繼續作為SDF的指導員,輪流提供訓練。彷彿為了穩定大家的情緒,三位指導員都在,Malik和Zac站在Brad的身後。Zac冰冷的藍眼像一堵高牆,在Brad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猛瞪著櫻木。
櫻木其實不大明白Zac的意思──或許是不希望櫻木多嘴。畢竟比完賽那天,他在醫院門口撞見了匆忙進醫院探視Caleb的指導員們。
但櫻木能多嘴什麼?流言傳得比什麼都快。那天不少人刻意晚走,揹著球包圍住指導員,問他們:Caleb和Jayden是否還好?
Jayden是其中一名街頭孩子的名字,他和Caleb都進了醫院。
Brad拍了拍他們肩膀,一個個安慰說沒事的,早點回家。SDF不會就這樣結束,別想太多。
聽到這話,櫻木反而怔了。Brad提醒了他更大的潛在問題──出了槍擊案,Brad這個叫SDF的program能繼續營運嗎?
但Brad接續說的事情,卻讓櫻木更為衝擊。Brad說,如果因此想暫時不來訓練,他可以理解。如果找到更好的地方練球,離開這裡也沒問題。
聽到這邊,櫻木往前跨一步,正打算大聲說:怎麼可能!我們會留下來!但這麼做的當下,另一群人比櫻木動作更快,幾個孩子無比嚴肅地列隊上前,伸出手,向Brad、Malik和Zac致意。
“It has been an honor, sir.”
櫻木這才反應過來,有些人晚走,不只是為了確認Caleb和Jayden的狀態──他們是來道別的。SDF出了事,他們要抽身。
他下意識就揪住了身邊的Amari,望著溫和的大塊頭,櫻木有些不知所措。Picard本來就提過感恩節後要退出,但如果連Amari也退了,那、那……
Amari反手握住了櫻木的肩膀,他笑起來還是很溫和,但帶著無奈。
“I don’t think you know this, but Sam, I am a Muslim. And um, things could be tricky.”
櫻木瞪著對方,一時無法反應。他們參加的是籃球這項運動,不是嗎?你跟我提宗教做什麼?但就連他也能看得出來,Amari在盡他最大的努力,艱難地傳達一些事情。
“I……I need to be cautious, and to be honest, so should you.”
櫻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愣愣地望著Amari。Amari見他沒回應,羞赧地聳聳肩,露出他那安靜內向的笑容。
“Well, doesn’t mean I am giving up ……”
“You shouldn’t.”
這句話脫口而出,語調和說話方式都遠比櫻木想得更重。Amari沒看過嘻嘻哈哈的櫻木沉下臉,壓低嗓音說話,一時怔了,氣氛突然十分緊繃。
化解這份尷尬的人選卻出乎櫻木的意料──Zac走過來,朝Amari的肩膀上用力一拍,捏了捏,藍色眼珠緊盯著櫻木。
“Don’t give up. The game is still on.”
那話像說給所有人聽的,包括Zac自己。
回家的路上,櫻木腳步虛浮,感覺自己頭重腳輕。這一切實在太措手不及,好奇怪,才幾天前,他還為了一場練習賽,覺得整個人的鬥志全被激發出來了,無論什麼樣的困難他都能正面對決。
轉瞬之間,天翻地覆,連訓練都可能瞬間喊停。
之前Carlos怎麼說的?上個月市裡發生了132起槍擊案。而這個月,其中一起槍擊案,就發生在櫻木身旁。
其實一切不是全無跡象:35街以南是出了名的治安惡劣,街頭孩子離開自己的區,來到這邊練習,跟當地居民不是沒有摩擦──居民一遍一遍地抗議、指導員甚至因此把練習時間朝前挪。雖然大多數時候,櫻木只顧著打球,將問題交給Brad他們處理,但他從沒想過這些不可控的環境因素,竟能惹出這麼大的衝突,甚至讓指導員和學員都進了醫院。
這個國家似乎有些積累的問題,懸而未決。街頭孩子和Caleb引起的事件,也僅是冰山的一角,要說是種族的問題、階級的問題、槍枝氾濫的問題,還是其他什麼別的問題,對於櫻木來說都是過大的命題,也是完全無法想像的。
可是這些不可控的因素,卻能實際影響櫻木的生活。
如果沒了SDF的活動,那他在這裡做什麼?櫻木茫然地想,這段時間的努力算什麼?這一切真的有意義嗎?
回到公寓,櫻木想也不想,直接撥給了流川。
自從正規賽開打後,流川的行程非常瘋狂,基本上每三天就要打一場球。櫻木看過他的賽程:11/6, 11/10, 11/14, 11/17, 11/19都有比賽──這還只是感恩節前的。23號感恩節一過完,流川第二天晚上立刻有比賽。
這怎麼受得了?感恩節大餐都不能放開來吃了。
不過,就算面對緊湊的賽程,櫻木的電話一撥,流川幾乎立刻接起來。他的背景聽起來很吵雜,不知道人在哪裡。
「……能說話嗎?」雖然不願意,櫻木還是問了一句。
「能。」流川的聲音聽來平淡,卻帶給櫻木穩定的力量。似乎遠離了那些嘈雜,櫻木能感覺流川那端的背景逐漸安靜下來:「你說。」
櫻木心裡一團亂,根本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起。有些東西在他的四周崩解,他衝口而出想問流川的是:會一直是這樣嗎?這就是漂泊在異鄉的感受?生活沒有一點確定性,一切建築在非常脆弱的基礎上,一旦意外發生,隨時會崩毀。
又或者,這無論在哪裡都是一樣的?生活不附保證書,每天都由上帝擲骰子,機率決定際遇?
老實說,櫻木不認為自己脆弱,但對於碰上的事,他感到相當無力。爸爸倒下的時候,他就經歷過一次毀滅然後重生的過程。難道是身處異國,在他不認識、也不認識他的異地,這樣的體悟格外銳利?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櫻木的狀態不對,流川極有耐心,一句話都沒有說,等待櫻木先開口。
所以櫻木就說了,從在醫院前面見到指導員開始,一路講到今天的練習。當櫻木提到槍擊時,流川立刻問他人在哪裡,安全嗎?
「現在在家裡。」櫻木答。
很奇怪,櫻木從剛才一直在一個恍惚的狀態,流川一句「你人在哪裡」,卻像錨一樣,瞬間定住了他的心神。
他感覺自己好像好一點了。
「……唔。」
櫻木揉揉鼻子,後知後覺地想,這樣真不帥。在臭狐狸面前,怎麼能示弱?而且,他竟然是自己打電話去,親口把最脆弱的部份暴露出來──到底有什麼毛病?
「我沒有害怕!我沒有!」櫻木迫切地覺得他得澄清一下,瞬間扯開嗓子,宏亮地嚷嚷:「而且我告訴你,臭狐狸,我絕對不會放棄的!我不!」
流川沉默幾秒,輕輕哼了一聲,分辨不出是嘲諷還是冷笑。
「……大白癡。」
「啊?你說什麼!」櫻木揮舞手腳,大吼大叫:「要打架嗎?來啊!」
雖然嘴裡吵吵鬧鬧,櫻木感覺自己的狀態一點一滴地被拉了回來。環顧著自己居住的公寓,這裡曾被無數參加SDF的前輩住過。Brad受Bentley的指示,帶櫻木搬進來的時候,就跟他介紹過。
SDF這個由前NCAA學生運動員組織的活動,前仆後繼,像傳遞薪火那樣,一屆帶著一屆,企圖拉拔那些條件不夠好的孩子們。今年SDF的項目只開籃球、田徑、游泳和體操,但曾在這小公寓裡住過、掙扎摸索過的孩子們,絕不只如此,各式各樣的運動員都有。
條件好的孩子們有校隊的訓練、有家庭的金錢支持,SDF則提供機會給條件更加惡劣的孩子──那些如果沒有活動牽住他們,可能走入歧路的,像街頭孩子那樣的人。除了提供訓練之外,參加過SDF的孩子,如果之後申請到大學,變成學生運動員,還能申請SDF的額外補助。金額雖然不高,但對環境不好的孩子,能多一份資源都是協助。
雖然,Brad當時在給櫻木介紹時,曾相當自嘲地說,每天晚上打個幾小時的籃球,能真的拯救誰什麼嗎?其實不大可能。
Brad頓了頓,又說:但是,只要對一兩個孩子有意義,或許就不算徹底徒勞無功。
那個時候聽,櫻木沒有完全明白,現在回想起來,心裡反而很感慨──怎麼可能沒有意義呢?對他來說,是多麼難得的機會。
SDF的籃球項目背後有Bentley支持,Bentley雖然退休了,人脈是在的。Bentley要是在孩子群裡看見有意思的球員,他是願意、也能夠私下找到認識的教練來看看球員的。對於很多孩子來說,來SDF練習籃球,就是為了這份機緣──有才能的人比比皆是,誰不想要多一份被看見的機會?
但一提這個uncle,Brad立刻做了個鬼臉。Bentley依循著他自己的規則,他會不會有所動作,那只有Bentley知道。而且這件事也不可能真的搬上檯面,只能當作私人的favor──Bentley會不會打電話找人來看球員、是不是每屆都會這麼做、那個標準在哪裡,連Brad都不敢肯定。
這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祕作風,櫻木太熟悉了。跟Bentley打交道,就是這種感覺。雖是安西教練的朋友,Bentley跟安西教練天差地遠,甚至到今天,櫻木仍連一面都沒見過這位神秘的大佬。
但櫻木是感謝的,他們把SDF唯一一個公寓的資源讓給了櫻木,讓櫻木能在最低的經濟負擔下到美國短暫生活。雖然被Bentley恐嚇要交成績單很可怕,這些握在手裡的資源卻是千真萬確的。這段時間,櫻木也不只一次自問,他佔著這份資源,真的好嗎?畢竟,你說那些街頭孩子需不需要幫助?需要的。Picard和Amari會不會也想分點資源?當然想。每個人都那麼努力,機會和資源卻如此有限。
櫻木心中無以為報的感謝,只能化作踏實不懈的練習,一天一天,一遍一遍。
對流川的那些喊叫,其實就是櫻木最真實的想法:他絕不放棄!他不能放棄!
「……櫻木。」在電話的另一頭,流川低聲說道:「我今天,終於上場了。」
啊?
聽到這話,櫻木的直覺反應是:臭狐狸,也不讀讀空氣,在這時候炫耀什麼?但再一想,櫻木感覺到了不對勁,流川用的字眼是「終於」。
……難道在櫻木觀賽後,流川一直都沒上場?不可能吧。
「十九分鐘,作為替補,然後又下來了。」
「你……」
櫻木不知道該如何啟齒,但流川又開口了,解救了他的無助。
「櫻木,每一天累積的練習不會背叛你。」櫻木聽見對方這麼說,語調像念著禱詞:「流過的汗水和淚水也不會背叛你。」
抬起頭,櫻木的視線掃過老公寓內,櫃子上那些仔細收藏的相片,每位住過這間屋子的運動員,恐怕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掙扎和夢魘──美式足球、棒球、籃球、冰上曲棍球、田徑、摔角、體操。
誰沒有困境?上帝在這件事上如此公平,任誰都一樣。
「每一次的掙扎和困惑不會背叛你。赤手空拳找尋出路時的反思和詰問,也不會背叛你。」
櫻木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咬緊牙關。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臟在胸口怦怦跳,一股酸意湧上眼眶,胸口有股巨大的情緒在翻攪。
深吸一口氣,櫻木的聲音啞得他自己差點認不出來,脫口而出的,是Brad他們總是反覆對來練習的學員重複的那句。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奮鬥、探索、尋求,而且,永不屈服。
當帶著鹹味的淚水落入唇角時,櫻木咬著牙想──願流川和他,都能成為生理和心理無比強大的運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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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s 15.158.61.51da2第二個段落在這裡結束啦,謝謝看到這裡的大家。我其實是個運動白癡,在拿捏人物的時候也常擔心會不會ooc,謝謝容忍我寫如此私心的作品的讀者們。在2023年開始寫這篇文之後,陸陸續續在留言裡獲得了非常多的力量,歲末年初的時候回想起來,真的覺得萬分感激。
2024年的1月因為我有點事情,所以第三個段落我不會這麼快開。最早應該要1月中才有機會寫文,比較實際的話,可能要到2月才會繼續更新,無論如何2月的時候一定會讓大家知道更新近況的。
以上,祝大家新的一年一切順利,健健康康,開開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