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跟三井稱不上熟識,但說陌生也不大對勁。從很多方面來說,三井不算是個注重階級、愛擺架子的前輩。撇開過糟的第一印象不談,流川並不討厭這個人,雖然他始終跟三井沒什麼私交。
流川不否認三井很有個人魅力,就算這位學長自尊心強、相當固執,偶爾甚至挺極端的──沒錯,就是那糟透了的第一印象。當流川獨自坐在後座,前座的三井和大白癡自然地進入閒聊模式,他也沒有因此感覺被排除在外。
就是很自然,三井跟人相處的方式很自然。三井有一種「我尊重你的個人空間,你也得尊重我的個人空間」混雜著「我能配合你,你最好也適時配合我」的態度。那些受到三井吸引的人,對三井死心蹋地的程度,絕對不亞於櫻木軍團。要說三井當年在湘北鬧出那麼大的事情,緊接著卻能成為團體的一員,某種程度上,或許就該歸功於這份個人特質。
透過三井的東拉西扯,流川漸漸發現,櫻木在緩慢透露出一些換作流川可能永遠沒機會問出來的事情──雖然他很清楚櫻木跟誰都有說不完的話(看看那群快把櫻木當新成員的冰球隊員!)查覺到櫻木開始對三井掏心掏肺,流川仍然有些煩躁。
三井先跟櫻木在食物上達成共識,相互傾訴對即將購買的生魚片垂涎三尺的心情長達十分鐘之久,再將話鋒微微一偏,套出櫻木平時都吃什麼。接著,三井放任櫻木從吃的東西,跳躍到打工處的咖啡和甜點──從這裡開始,三井不著痕跡地讓櫻木自己把他的人際網解釋了一輪。
流川一邊聽,一邊想:等等,孔雀同學他知道,但孔雀同學什麼時候跑去咖啡廳打工了?大白癡一般跟他聊天,會說這麼多嗎?
難道,是因為流川跟櫻木的對話總是圍繞著籃球──而且,只有籃球?生活上的事反而絕口不提?
當流川陷入嚴厲的自我檢討,櫻木已經嘩啦啦把短期語言課程的事也說了出來。先前,流川只約略知道大白癡好像該交個成績單給誰,但從沒聽他說起上課的細節。
「一堂寫作與閱讀、一堂日常對話和一堂公眾演說。」櫻木扳著指頭數給三井聽:「寫作與閱讀最難了!」
「怎麼說?」打方向燈,三井準備下交流道,去機場接宮城。
「因為日常對話和公眾演說,只要一直講就行啦。」櫻木一臉理所當然:「錯了也沒關係,能理解就好。」
流川不得不承認,櫻木這種絲毫不怕開口的態度很厲害。
「……咪嘰,你一開始來美國,會不會不習慣他們的椅子?」
「椅子?」三井有點困惑:「學校的椅子?」
「對啊,就是──」櫻木用手比劃了一下,似乎在說美式教室裡那種桌子連著椅子的單人椅:「桌子是一片、這樣,然後就能掀起來!」
「你一開始是不是不知道桌面可以掀開?」三井半開玩笑地說:「站起來和坐下都卡住?」
「我才沒有!」櫻木大聲喊著,吸了吸鼻子:「我只是有點不習慣。」
「椅子就是椅子,還能怎樣不習慣?」
「我比較喜歡日本的課桌椅。」櫻木又用手在那兒比劃,流川知道他在描述什麼──就是高校使用的木頭桌椅,偶爾還能跟隔壁並坐的那種。「美國這種課桌椅,只能一個人坐啊!」
聽大白癡這麼一說,流川領悟了,他的視線不經意地在照後鏡跟三井交會。
櫻木其實很敏銳,能用動物般的直覺探知枝微末節──就算未必能完全想通。
流川見識過櫻木在湘北的坐姿:下課的時候,櫻木喜歡跟朋友混在一起。有時候流川會看見他側著身子坐,一隻手放在自己桌面,一隻手霸佔水戶的桌面,再把右腳踝擱在左膝蓋上,讓人不知道該稱他為大爺還是流氓。以這個姿勢,櫻木可以一隻手在後面水戶的課本上塗小動物,一隻手猛戳前面同學(比如說高宮)的後背──至於櫻木的朋友為什麼能忍受這些亂七八糟、沒跟他絕交,流川真的不知道。
……讓櫻木覺得不自在的,並不是美國的課桌椅,而是不能跟同學並桌而坐的一體設計,所透露出那種根深蒂固的個人主義氣息。
流川不得不佩服:才開幾十分鐘的車程,三井已經不著痕跡地對櫻木的生活狀態有了一個基礎的理解。
流川做不到,他要了解大白癡,只有一個方式。他得像之前那樣,人直接出現在C市跟大白癡住在同個公寓裡──唯有親身體驗,才能真正理解。
毫無來由,流川更加不高興了,這實在很幼稚,但他控制不了。更何況,四人之中觀察力最強的那位甚至還沒出現──如果是宮城良田,他連問都不用問。流川看過太多次宮城什麼話都不說,卻已看穿他人想法的瞬間。
「咪嘰,」不知道是不是感應到流川散發的暗黑氣場越來越濃,櫻木用三井的手機連車內音響,準備播放音樂,中和車內的低氣壓:「你開車不聽歌嗎?」
「……快睡著的時候會聽?」三井扭轉方向盤,駛進機場的停車棚,用眼角餘光掃視時間──他們已經遲到了。
「但咪嘰,」檢視著三井的Spotify,櫻木表情越發古怪起來:「你……都聽些什麼音樂啊?」
「啊?怎麼了嗎?」三井完全沒意識到問題:「我其實沒在聽,我就是快睡著的時候需要一點聲音。我都是挑那種Top100流行樂,讓它自己播放。」
櫻木扭過頭,朝流川眨眨眼。帶著惡作劇的壞笑,櫻木將三井的手機螢幕亮給流川看。
流川不想理他,但櫻木感冒,鼻尖和眼眶下緣看起來紅紅的。這副模樣讓流川有一種負罪感:如果他真的不理會大白癡,這樣好像──這樣他算不算欺負病人?
於是,他湊上前,瞇眼看了三井壽播放次數第一名的歌曲。
Taylor Swift – Shake It Off (Taylor’s Version)
以嶄新的目光,流川不可置信地望向深不可測的大前輩。
大前輩渾然不覺:「怎麼了嗎?有什麼問題?」
沒有。流川搖搖頭,什麼問題都沒有。
櫻木也不吭聲,只在副駕駛座自顧自嘿嘿的笑,並用食指在三井的Spotify歌單滑來滑去。
「……狐狸,你如果有上場機會,他們會不會幫你放專屬歌曲?」
啊?流川愣了愣:「我沒留意。」
他是真的沒留意,只要有上場機會,流川絕對全力以赴,他只管球在哪裡,球場放什麼音樂與他無關。
「欸──」櫻木的尾音拖了拖,在三井的手機挑了首叛逆的饒舌歌,點擊播放:「你想想看,只要上場,球場就會響起某首特定歌曲的旋律,這樣不是很酷嗎……狐狸,如果讓你挑,你會選哪首歌?」
流川毫不猶豫。
“Remember the Name, Fort Minor.”
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倏然緊繃,櫻木露出了重要東西被搶走的憤怒神情。
「為什麼,我也很喜歡那首歌!」
「什麼為什麼?……是你自己問的。」
「我不知道你要挑我的這首啊!」
「你又沒有說你要這一首!」
「我沒有說,不代表你可以搶走啊!」
“This is 10% luck, 20% skill……”
“15% CONCENTRATED POWER OF WILLLLLLLL!”
三井原本不打算理他們,東張西望找宮城在哪裡,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逐漸升級成對彼此咆哮饒舌歌詞──駕駛座上的三井學長再也受不了了。
「欸、欸!」
三井大喊著,試圖阻止兩名學弟莫名其妙開啟rap battle。可是狐猴大戰一旦開打,根本沒有大學長插手的餘地。為了引起學弟們的注意力,三井用掌心擊打方向盤,一邊喊著「欸!欸!」結果,一個不小心,他摁到了喇叭。
「叭──叭叭叭──叭──」
不只是流川跟櫻木安靜下來,整個機場停車棚的路人也安靜了下來──集體朝他們的車輛行注目禮。
錯按喇叭的大學長假裝自己一點都不尷尬,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喉嚨。
「櫻木你……咳咳。」三井故做鎮定地將手機從櫻木手中奪走,中斷音樂,他嚴厲的眼神宛如斥責偷玩電動的壞孩子:「這個給我,不要再玩了。」
櫻木不敢吭聲,活脫像個遭到訓話的小孩。
「然後流川,」三井指揮學弟,努力重振學長的威嚴:「你打給宮城,問他到底在哪裡──」
「……叩叩。」
車窗傳來指節輕叩的聲響。
無論什麼時候見到,宮城良田總是從容不迫。單肩揹著包,小小的黑色耳釘格外叛逆,宮城的髮型一點都不像一早起床坐了四小時飛機的模樣。
透過深褐色墨鏡檢視車內的混亂與狼藉,宮城比了一個簡潔的手勢,讓他們降下車窗。
「……是我等得不耐煩,還是你等得不耐煩?」
高高揚起一邊的眉毛,前任湘北隊長縱使矮小,自帶的張狂氣場從不輸人。
「宮城隊長!良田學弟!」只見上一秒還板著臉訓斥櫻木和流川的大學長,聲音倏然高亢起來:「這條馬路上這麼多行人,你覺得我敢叭你嗎!」
流川知道三井沒那個意思,但扯開嗓子大聲喊,反而格外可疑。
宮城輕哼一聲,分不出是冷笑還是別的意思。勾了勾手指,他對副駕駛座的櫻木說:「花道。」
就這短短一個稱呼,櫻木超有自覺地跳下車,笑瞇瞇對宮城討好地喊一聲「良醬!」再飛也似的鑽進後座,擠到流川旁邊。
站在半開的車門旁,宮城盯著三井,三井也瞪著宮城。
「真的不是我。」三井真心誠意地說。
宮城將視線挪到三井仍擺在喇叭上的右手。
「對不起我說錯了,」三井飛快地把手收到腿上:「是『我真的不是在叭你』。」
櫻木從駕駛座和副駕駛座的中間探出頭來:「他是在叭我。」
聽到這句話,宮城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他遲疑地坐進副駕駛座,關上車門──他所流露出來的,是一種「我飛四小時就是為了跟這幫蠢蛋過節嗎」的靈魂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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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ns 15.158.61.23da2流川說的Remember the Name, Fort Minor就是他在前面的第一個大章節跟櫻木一起哼過的那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