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木覺得,他此生從來沒感覺這麼冷過。
他所在的城市秋季非常短,一眨眼就來到冬季。某天在Mariana那邊打工結束,走出咖啡館時,櫻木被一陣毫不留情的寒風侵襲。即便拉緊領口,用最快的速度朝地鐵的方向狂奔,都沒辦法讓自己暖起來──櫻木感覺所有從日本帶的衣服都無法抵禦這種刺骨的強風,真的一點都不誇張,他渾身都在發抖,雙腿感覺已經結凍了。
冷,真的好冷。
神奈川的冬天也冷,但不是這樣的。這座城凜冽的狂風,感覺彷彿有冰渣在刺。連櫻木這種體能怪物都能冷成這樣,也是種新奇的體驗。
櫻木每天扳著手指算日子,期待球賽的到來,這段時間他非常忙碌,日子過得飛快。最開始他想請個一周的長假,兩場比賽都去看,Mariana也同意了,只要櫻木能找到來代班的人,她就沒問題。櫻木先問了Amari,沒想到一旁的Picard很感興趣,說願意幫櫻木代班。
打工敲定後,沒想到練習反而無法配合。好像是指導員Malik牽線,約了一場周末練習賽,對手是當地的高中校隊。這是場自由參加的活動,雖然每位指導員似乎也各自找了幾個比較有潛力的孩子聊了聊,櫻木是被Brad找去的,要他把10/29空下──恰好就是他原定去找流川看比賽的日子之一。
櫻木連忙先連絡流川說他只能去10/20那周末,接著趕忙跟Picard說,我想辦法找別人代班,你要一起來打球的吧?沒想到Picard說不去,他要去咖啡店打工。櫻木當下雖然有點奇怪,卻沒有多想,因為他的學業出現了點危機。
原本神龍見首不見尾的Bentley竟然給他發郵件來,短短的信件裡什麼都沒寫,就寫了句:感恩節前,你把成績發來我看看。
什麼!!!!
看到那封信的櫻木簡直晴天霹靂,整個人跳了起來,椅子朝後翻倒,櫻木一臉驚駭地看著電腦螢幕。誰都沒告訴他啊,這短期語言學程居然還要被檢查成績的嗎?
倒也不是他成績有多拿不出手……啊不過,確實有點拿不出手,面對這位房東兼贊助人的前任總教頭施加的壓力,櫻木把自己接近190的身軀扭成一坨後再解開,然後瘋了似的努力讀起書。
那段日子他過得唏哩呼嚕,巴不得每天一個小時掰成兩個小時來用,他早上去上語言學校,下午打工,晚上練籃球。參加練習賽的人確定後,他們首次以隊伍的模式開始訓練,那陣子夜練的時候,參加比賽和不參加比賽的人是分開兩組練的。比起之前四名指導員輪流帶練習,現在一個晚上會來兩位指導員,一人帶比賽組,一人帶非比賽組。
自從有居民來場內抗議,他們夜練的時間就往前提了一個半小時。從Amari那裡聽說,居民不喜歡有「外區」的人跑進社大練球,散場後仍在小區滯留、吵鬧──這聽著就挺針對那些街頭孩子。指導員跟居民商量的結果,是他們提早一個半小時結束,並保證會督促孩子回家,以免打擾居民的作息。
如果問櫻木,他會覺得這訴求蠻莫名其妙的。小區距離這座城市的棒球主場很近,每到有球賽的夜晚,喝酒鬧事、四處吵鬧的大有人在。僅僅是群孩子在社區大學裡租場地練幾小時的籃球,說實話,真能影響居民的作息嗎?
不過這些事情,他不想管,也管不著。櫻木只管影響到他的部分:以往他是先打工,再去練球,現在練球時間朝前提了一個半小時。櫻木只好跟Carlos商量,變成他先打工,Carlos來接班,練完球後櫻木再回店裡幫忙關店。
這導致櫻木往往在寒冷的夜晚,於打工處和球場反覆奔波,整個人有點疲於奔命。更不用說櫻木自己也明顯地感覺到,他在比賽組裡越練越浮躁,卻不知道怎麼擺脫這種狀態。
櫻木雖然是Brad找的,但Brad似乎總是帶非比賽組,帶比賽組的不是Malik就是Zac。櫻木每晚都很羨慕地看著Picard要嘛是跟Brad,不然就是跟Caleb做些有趣的訓練,一夥人嘻嘻哈哈地有說有笑。
負責比賽組的指導員──嚴肅的Malik很無趣,Malik無比嚴苛地要求他們加強基礎動作,櫻木從以前就討厭基礎練習,一點都不好玩。他常忍不住想,這麼大老遠到美國來,若只是為了天天做基礎練習,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過比起Malik,櫻木真的很不喜歡Zac。Zac練得是默契和戰術,可是這件事取決於指導員對個別運動員能力的了解和安排──櫻木不認為Zac了解他,甚至懷疑Zac根本不想使用他。洋平說的一點都沒錯,Zac喜歡明確輕易的勝利。身高體型都能壓制對手的Amari,就是他的偏好。
對於敏捷的Picard沒參賽一事,Zac似乎不大高興。某次練習結束後,櫻木目睹兩人在一旁爭論,他們語速太快,櫻木聽不懂,但從表情判斷,那並不是場愉快的對話。
如果Zac很明顯地對櫻木擺出姿態,或許還好處理些,櫻木就有絕佳的理由去質問對方,甚至進一步爭取自己想要的位置。但Zac是很被動、很微妙的──他似乎相當有技巧地在「不使用」櫻木。他並沒有阻止櫻木練習,也沒有刻意將櫻木排除在外,但他的視線總是直接穿過櫻木,彷彿這個人並不存在。規劃戰術的時候也是如此,櫻木不至於完全沒有舞台,但他從不是戰力的核心。
洋平告訴過他,對付Zac這人就是be a winner,櫻木同意,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櫻木試過更自由、更照著他自己的意思打球,但違反Zac戰略的結果,就是對方會直接把櫻木換下場,甚至冠冕堂皇地訓斥他:籃球是team sport,要他做個team player。
如果是過去的櫻木,他可能直接發飆走人了。但一想到自己都來美國了、都已經在這裡了,怎麼樣都覺得只能咬緊牙關試一輪。於是,他逼自己什麼都不去想,每天悶著頭念書、打工、練球,然後全心全意地想著:20號馬上就到了,他可以去找流川,見識NCAA D1學校比賽!
20號是個周五,流川幫他借了宿舍,說從18號開始就空著。於是櫻木算了算時間,在19號夜練後直接搭火車過去,住一晚,20號看完比賽再待一晚,然後21號回城裡。
但櫻木沒想到,19號那天能那麼冷。
他是帶著行李來夜練的,結束練習後從體育館出來,簡直凍得不行。空氣似乎凝結在一個快要破零下,卻又還沒零下的溫度,風一刮過來,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在刺痛。櫻木咬著牙,想著衝刺一下吧,上地鐵就暖了。
或許太專注在衝刺,櫻木隔了好一陣子才注意到有人在喊他。抬起頭,他很驚訝地看見個頭矮小的Picard坐在一台破舊二手車的駕駛座,搖下窗戶大聲喊他的名字。
櫻木縮著肩膀跑過去,小個子Picard看起來特別像未成年駕駛,只見對方傾過身,幫櫻木推開副駕的車門,招了招手。
“Come on, you’re freezing!”
滿懷感激,櫻木鑽進Picard的車裡。Picard把暖氣開到最大,又從後座撈出厚外套,朝櫻木身上一丟,語速極快地說了些話──前幾句他跟不上,不過對方最後的問句是問他要去哪裡。
聯合車站!櫻木回答,附贈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這使Picard笑了,他搖搖頭,發動車子。
Picard和Amari是打從在這裡練球以來,櫻木特別熟悉的兩個人。Amari年紀比較小,雖然又高又壯,但個性很靦腆。Picard則截然不同,小個子在球場格外靈活,下了球場後又很外向,就算櫻木英文超爛,Picard也不介意,甚至能跟櫻木一搭一唱。
Picard偶爾會讓櫻木想起小良學長──如果連Picard這麼迷你的體型都能辦到,小良學長肯定能發揮得更好。
或許也是想起了宮城,櫻木在Picard面前總是很放鬆。他告訴Picard他今天要去找流川,說對方球技很好,但不及自己好(這是一定要強調的!)並補充說明:就是上次那位坐在旁邊看夜練的朋友,他要去對方學校看球賽!開心!
Picard像平時那樣嘻嘻哈哈,但聽的時間遠比說的多。駕駛座的他看上去格外矮小,櫻木甚至開他玩笑,問他是不是underage driving。Picard嘿了一聲,說他老早就18歲啦!
由於Picard要幫櫻木代班,他們聊了一會兒咖啡廳的事情。抵達聯合車站時,櫻木再次雙手合十,秉持著十二萬分的謝意──Picard真是大好人,不但幫他代班,還載他到火車站!
然而,Picard拉起手煞車,雙手交扣擱在方向盤上,以一種前所未見的嚴肅神情望向櫻木。
“Sam, so I have been wanting to tell you……I will not be coming back for practice after Thanksgiving.”
這句話讓櫻木忍不住停下了解開安全帶的動作。櫻木英文不好,他想應該是他誤會了。
“A break? You rest a few days?”
“No, Sam. I am not coming back.”
櫻木很錯愕,他不可置信地望著對方。
“Why?”
Picard看著他,沒有立刻說話。櫻木發現他判讀外國人情緒的能力始終不足,他真的不知道這些人心裡在想什麼,他只能再問一次。
“Why? You are very good.”
一聽到這句話,小個子的表情軟化了,揉著鼻子笑了笑。
“I ain’t getting no taller.”
櫻木瞪著對方,整個人掉進冰裡,巨大的現實像桶冷水從頭頂澆下來。啊,他想,體格終究還是有所限制的。雖然一直都知道這件事,但每次看到Picard在場內竄上竄下,以那麼靈活的身手甩開對手,櫻木就覺得自己被激勵了。
這樣的Picard,卻要離開練習場了嗎?這麼短暫的時間,他甚至沒有好好跟對方one on one切磋過。
一旁,小個子繼續說著。
“I’ve told Zac. I ain’t got no money to go to junior college. I might as well find a job.”
“No!”
櫻木有點急,他無法用英文表達出確切的意思,只能迫切地看著Picard,彷彿只要這樣他就能將想法傳遞給對方。但Picard搖搖頭,臉上的笑容帶著莫可奈何,他伸手拍了拍櫻木的肩膀。
“You’re a good friend, Sam.”
櫻木反手抓住了對方,重複了一次:No!
Picard仍然是那個笑容,一點也沒有改變。
“You take good care of yourself. Have fun.”
走進聯合車站的櫻木渾渾噩噩,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仍套著Picard借給他的厚外套,對方卻早已駛離。周四晚間的聯合車站人來人往,櫻木麻木地在螢幕牆對照月台和班次,魂不守舍地朝發車月台走。聯合車站的列車停靠在黝黑的長隧道裡,沒什麼照明,走進隧道的櫻木感覺自己彷彿被強大的黑暗吞噬了。
在現實的挑戰下生存──這件事情真的好可怕。Picard說他18歲了,櫻木不可能盲目自信地跟對方說,你會長高的。Picard說他沒有錢,同樣也沒有錢的櫻木實在也給不出解決辦法。這些都不僅僅是一個人努力與否的問題,有些事情努力了也未必能做到,另外一些事情就算努力也沒有用。
冷,好冷。櫻木發自內心感到冷進骨髓裡的寒氣。
火車上的暖氣似乎不大管用,櫻木將Picard借給他的厚外套裹得更緊。列車駛離聯合車站時,櫻木凝視著窗外荒涼的風景,美國大城市總給他相當極端的體悟,這些城市的光影太強烈──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更是人文層面的。看,列車才開從聯合車站出發,外頭的景觀卻顯得很零落:荒草漫漫的河畔、分不清究竟是好區壞區的狹長公寓。若更仔細看,巷弄散落著垃圾,橋墩暗影透著火光,遊民聚集取暖。
聯合車站是五大湖區的重要樞紐,不是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小城。明明該是耀眼的主要城市,都會的黑影卻拖得又深又長。
藏在口袋裡的指尖感到一陣震動,櫻木摸出手機看了眼,接著開始在包裡翻找起耳機。等到他找到耳機時,電話已經斷線了。櫻木捏著耳機盒,整個人有點無精打采,他知道他該撥回去,但總覺得有點懶。
接著,手機再次不屈不撓地震動了起來。
「喂。」
電話的另一頭反而沒有立即回應櫻木,櫻木有點煩躁,他先抓了抓頭髮,然後調整姿勢,將身軀朝後靠,臉側向窗外凝視著漆黑的夜:「喂,幹麼?」
流川楓那低沉卻淡漠的嗓音透過耳機清晰地傳遞過來。
「……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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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ns 15.158.61.8da2BGM是Passenger – Feather on the Clyde,如果這是一部電影,這首歌我會下在櫻木從Picard的車子出來,走進聯合車站的那個瞬間,溫柔孤單的吉他前奏。我非常愛這首歌,感覺搭配下個章節也會很合適。
Well I would swim but the river is so wide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74Er0BdK8
And I'm scared I won't make it to the other sideI'm as helpless and as hopeless as a feather on the Cly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