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一貫的簡短語式,雖是肯定句,但櫻木沒有錯過對方疑問的意味──不過此刻,他直接而乾脆地無視了。
「你身上這什麼顏色?」櫻木挑起眉,一臉鄙視。他可沒有小良的審美高標準,但就連他,也覺得流川楓外衣上的兩個顏色未免太衝突了。他指著流川的上衣,毫不留情地嘲笑著:「你認真?」
流川沒什麼表情,他隨意地拉扯了一下衣緣:「我們學校的顏色。」言下之意是,這不是我個人的喜好。
然而,這句話卻戳中了櫻木的敏感神經,他忍不住想,啊所以這傢伙是來比賽的。這個思緒讓他原先壓下的情緒又開始蔓延:他排班怎麼就排了今天呢?如果Carlos在店內,老實說,沒有櫻木也無所謂吧……
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櫻木對於他怎麼見到流川、用什麼方式見到對方,抱持著某種信念般的期許。現實是殘酷的,也是非面對不可的,他緊緊抓著自己天真的想法,藉此作為動力。
對於體育生來說,要出國念書,基本上就是兩條路。
第一條路,就是跟所有其他的學生一樣,單純地去念書:考托福、考SAT、遞申請。有些學校在申請的時候會做出評估,將體育特長納入考量,對分數網開一面。走這條路的人可能會念體育管理相關科系,未來想著進入體育賽事機構做策劃,或進入運動品牌的體系,做行銷設計等等。當然,也有不少人會走運動復健這種服務運動員的行業──比誰都清楚受了傷是什麼感受的三井壽,就是專攻這個。
但這條路有兩個先決條件:首先,語文能力得有一定水準。再來,要有錢。
兩者櫻木都沒有。
第二條路,就是成為學生運動員。然而,這是一條艱辛無比,而且極度競爭的道路。
美國的NCAA分成三級聯盟,流川楓所在的Big 10就是D1的──簡單來說,D1全是明星學校,包含了長春藤、Big 10、Pac12等,不但運動員多,訓練強度也是最強的,賽事更是眾所矚目。如果未來想打職業,這當然是首選。D2小一點,資金少,訓練強度溫和一些,賽事以區域性比賽為主。D1非常非常競爭,運動員要待在D1裡,有著非常嚴格的資格限制,雖然也有像流川那樣的怪物一開始就選擇D1,但也有不少外國球員寧願待在D2,準備幾年後再轉D1,小良學長就是這樣的例子。
D3是三個級別裡,以學校數目和運動員數量最為龐大的聯盟,但D3不給運動獎學金,這迫使需要獎學金才能出國的選手往高處挑,或是放棄NCAA,轉戰其他聯盟。
而且,該怎麼說呢?美國是這樣的:他們跟句子重點壓在最後的日本截然不同,他們要的是開門見山、要的是第一句話就是亮點。在這瘋狂競爭的市場裡,如果不夠搶眼、不夠鋒利、不是他們恰好想要的人才──加上外國人的身分,要打進圈內簡直得發生個奇蹟。
這樣的奇蹟發生在小良學長的身上,發生在山王的澤北榮治身上,也發生在對手流川楓的身上。
可是並沒有發生在櫻木花道的身上。
D1的學校他連邊緣都摸不到,D2給了他好幾個候補,害他滿懷希望,最終卻都沒能補上。平心而論,櫻木也知道,就算能上,以D1和D2的學業要求,他可能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D1對新生的要求是,至少過2.3的GPA才能出賽,D2則要2.2。對擅長念書的人來說,這是個頗為基本的要求,但對於英語本來就一蹋糊塗的櫻木來說,這是高牆級別、難以跨越的障礙。連在D2的小良都曾抱怨:這輩子從來沒有他媽的這麼努力念書過。
D1D2沒給他機會──說難過,確實是難過,但櫻木隱約抓住了個重點:這個國家跟日本的標準、好像不大一樣。
為什麼流川進了D1,他卻連D2的候補都沒有機會?要說英語不好,他不相信那個上課都在睡覺、考試考零分而且補考不會過的傢伙,英語能好到哪裡去?然而,嘲諷歸嘲諷,他自己沒有上仍是事實──他甚至一度迷惘著:難道是他不夠好?
櫻木花了不少時間思索,並得出了個模糊的結論。
首先,流川是個足夠搶眼,也極有個人特色的選手。他打起球來非常的強勢,這跟美國人喜歡的那套開門見山不謀而合,這個市場沒什麼耐性,沒幾秒鐘就想看見實效。但櫻木是需要時間醞釀和被發掘、理解的選手,他的體格和反應確實能讓不少學校露出耐人尋味的神情,但亮點仍不足──櫻木似乎不完全是這些學校想要的。
流川高二下學期就轉學去美國了,這跟山王的澤北榮治採取的策略類似。早點去適應環境,還能有更好的能見度,球探固定會去幾個重點高中看選手,如果先去,能進當地高中的球隊,也能提升被看中的機會。但宮城跟櫻木不是這樣,他們是念了日本的高中,再一間間去申請美國的學校。
每當櫻木看著球探們早早定下具有前景的本地高中體育生,再用挑剔的眼神看向他這種外籍選手──他的困惑就更深了。他不是不能理解:這個國家有這個國家的規則,這個國家只想要挑他自己想要的選手。可是櫻木仍然敏銳的捕捉到,他過去信奉的價值觀似乎被挑戰了。
那就是,只會打籃球,是不足的。
櫻木是個行動派,他不會就此放棄,他花了更多的時間猶豫自己可能的出路。美國的優點是大,除了NCAA之外,還有NAIA和NJCAA,兩者對於球員的實力及學業成績要求都不像NCAA那麼高。NAIA全是私立大學,雖然學費比較貴,但對外籍選手稍微友善一些,也有獎學金能拿。雖然聽上去沒那麼酷,但不代表未來不具競爭力。NJCAA又更容易一點,特別是對於櫻木這種英語糟透了的運動員來說,NJCAA有不少兩年制的語言學校,對成績幾乎沒有要求,也有不少運動員把NJCAA當作跳板。
接著,他就遇上了一個極為現實的抉擇:NAIA和NJCAA都有向他招手的學校,但NAIA的獎學金只給30%,NJCAA給全額。
拿到通知信的那一天,櫻木有一種懷疑自己是不是該為了錢,把靈魂賣給魔鬼的感覺。
「咳、咳咳哼嗯。」
Carlos用非常誇張的方式咳了幾聲,櫻木敏銳地接收到訊息,他不管流川會不會覺得他很怪,身體一閃,櫻木全心收拾起了某張桌子上的杯盤──下一秒,講完電話的店長Mariana就踏進了店面,環顧她的小王國,並滿意地發現她的員工都十分勤奮地工作著。
流川出乎意料地讀懂了空氣,他回到二桌的位置上,戴著耳機,手上拿著Carlos稍早給他做的飲料,盯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搞不好什麼都沒想。櫻木忿忿地想,取了一塊抹布開始擦流川隔壁的桌子。搞不好他只是在培養睡意。
老實說,櫻木不怎麼希望流川待下來,但這位大神頗有「我等你下班」的態勢:先是慢條斯理地喝完了飲料,一邊滑著手機,不知道給誰發訊息。然後,從後背包裡拿出筆電,啪擦啪擦地打著字,看著像在做作業。
櫻木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那個流川楓!居然會做作業!他居然選擇了做作業而不是睡覺!
櫻木只能再次讚嘆沒有GPA2.3不能出賽這項規則的power。
不少學校盛傳運動員都不上課、請別人做作業、或是根本挑很混的課修等等的傳言,這些也或許反映了一部分的事實,但那天櫻木看著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流川過長的瀏海,他只覺得對方很努力,不愧是像怪物一樣敢直闖D1的選手。
櫻木感覺他不能輸人,至少氣勢不能輸。所以他哼哼兩聲,在心裡跟自己說:我以後也可以。
以後可以,但現在還不行。
當時面對通知信,櫻木猶豫了很久,他一度咬著牙想那就NJCAA吧,人家給全額獎學金,他有什麼好挑剔的?NAIA好聽是好聽,但那可是私校。櫻木算過了,他就算像美國人那樣揹個學貸,未來慢慢還,同樣也是個讓他冒冷汗的金額。他只有自己一個人,壓著那樣的貸款──光是想像,就要睡不好了。
不過,雖然羨慕發生在宮城良田、澤北榮治和流川楓身上的奇蹟,但在他身上,也不是沒有發生小小的奇蹟。
在櫻木做出決定的前夕,他接到了一通電話。一開始他以為是詐騙,對方說的是英文,第一句話就念錯了他的名字──櫻木聽了好久才發現那一頭喊的是Mr. Sakuragi,而不是某一種聽起像車款的字眼。
那個人說他叫Bentley(真的是車款!)是個退了休的老球探,說他因緣際會看到了資料,很和藹地詢問櫻木目前申請的狀況。櫻木半信半疑地說了,一邊想著,啊啊這不會真是詐騙?一邊又很疑惑:retired這字確實是退休吧?怎麼會有退休的球探看到自己的資料?該不會個資外洩了?
接著,這位球探跟他說了非常長的一段話,櫻木一個字都沒聽懂,只能絕望地說著:yes, yes!但對方也不是笨蛋,很快就發現他跟櫻木在雞同鴨講,只聽Bentley在電話另一頭笑了──他是個菸嗓,笑起來頗有黑手黨老大的調調,笑完又咻咻地咳著嗽,像漏了洞的破風琴。
他說他會寫郵件給櫻木,這句櫻木聽懂了,接著還聽懂了下一句。更貼切地說,他還是沒聽懂句子本身,只不過抓到了個關鍵字。
“Green Card?”(綠卡?)
“Yes. In the long run, are you looking to apply for the Green Card?”(對的,長遠來看,你是打算申請綠卡的嗎?)
櫻木能感覺對方為了配合他的能力,降低了句裡單字的難度,但他真不能懂為什麼申請學校打籃球還能扯上要不要辦綠卡?於是他盡力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No, I just like basketball.”(不,我只是喜歡籃球。)
電話突然沉寂了一陣子,櫻木差點以為越洋電話斷了,還檢查了手機螢幕。這時候,Bentley才幽幽地說了一句:
“I see. I will write to you.”(我明白了,我再寫信給你吧。)
一小時後,櫻木收到了封郵件,信件不長,但寫得很真摯,跟制式的歡迎信和拒絕信都不一樣。櫻木用google translate,一句一句複製貼上翻成日語。
Bentley列出一張大表,寫著他認為櫻木的優點和缺點,優點寫得很細,還分成好幾個大項:體格、反應和球技,底下再細寫。在缺點的地方,對方毫不客氣地寫著:發揮不夠穩定,而且,英語實在太爛了。最後一句話不但用的是粗體,還畫了雙底線,連自信心爆棚的櫻木也覺得不好意思。
接著對方相當尖銳地寫著,如果只是喜歡打籃球,那麼,哪裡不能打?孩子們在社區巷裡那也是打籃球,也是喜歡籃球。你該問自己,如果沒有要身分,有什麼必要在美國打?日本也有大學,也能轉成職業或企業隊,不是嗎?
老實說,看到這邊,櫻木不高興了起來。他沒有辦法很好地表達心中的憤怒,他只是很模糊的感覺到:他最真的真心,突然被某種陌生的龐大勢力挑戰了。
難道,只是喜歡打籃球──連這樣的信念也無法支撐他在那塊土地生存嗎?
但Bentley的信最後是這麼寫的:如果你還是想來看看,那麼,我給你的建議是──找個經濟上能負擔的便宜語言學校,修短期,仔細地看看這裡的運動環境。Or take a gap year, think it through.
最後這句google translate翻譯得很古怪,說要他間隔一年,好好想。櫻木看得莫名其妙,只好去搜gap year是什麼意思,他這才知道歐美人有這個概念:休息一年,去環遊世界、學習新技能、什麼都做。他長長地「噢」了一聲,然後把對方的信又從頭看了一遍,最後視線停留在「經濟上能負擔」這個字眼。
Economically feasible. 他在心裡默念了好幾次,這字好難啊,之前從沒見過,但怎麼這麼實際呢?
他茫然地望著郵件好一陣子,才後知後覺地發現Bentley的信裡還夾了附件。他點開來一個個地看,發現那全是社區性的短期語言學校資料,以價格來說確實便宜許多。可是,他心裡隱約覺得哪裡有點奇怪。這個Bentley發了一堆語言學校資訊,完全看不出他是代表哪裡的球探。這人又說看過櫻木的資料,是從哪裡看到的啊?這些語言學校他都沒申請啊。
櫻木豐富的想像力先試跑了一遍:自己天才般的實力恐怕是被路過的老伯赫然發現了,一看簡直驚為天人,非打電話來親自求證不可。但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這個機率比天上掉金子,路上撞倒聖誕老人還要低。
果然還是資料外洩嗎?這麼一想就有點不安──左想右想,櫻木最後只能敲了敲已經在美國的小良學長,不抱希望地傳訊息問,有沒有聽過一個叫Bentley的老球探?
宮城良田幾乎是秒回:
──Cos Bentley?
接著,宮城貼了個維基百科的個人簡介過來:Cosimo Bentley。櫻木點開,照片裡是個看起來像馬龍白蘭度演教父時期的長者,他滑過對方的經歷:1960的大學籃球員,一直到1980年代都還是職業籃球員,換過兩三個隊伍,但基本上很穩定。退役後,他回到母校當教練,最後幾年一直到退休,他做的都是球探。
這可是個NCAA D1的大神,他櫻木花道何德何能哪認得這種人物?Bentley的母校他壓根就沒申請啊。
宮城良田緊接著的訊息解答了櫻木的疑問:
──他是安西教練的朋友。
櫻木盯著那道訊息很久、很久,胸中鼓脹著難以描述的情緒。最後,他好不容易站起身來,出門跑步。他沿著神奈川的海岸線一路跑,海面金黃色的反射閃爍在他的眼底,海風濕鹹的氣息撲打在他的臉龐。
什麼東西都要錢,哪間學校都要錢。櫻木想著,就算拿了NJCAA的獎學金,房租和生活費也都是錢。Bentley發給他的那些語言學校,全部通通都得要錢。
他垂死掙扎了一下,回了個信謝謝Bentley,模糊地說著NJCAA裡有學校肯給他全額獎學金,他正在考慮。這位前NCAA D1的總教頭回覆的很快,卻晦澀不明。Bentley說,大學是投資,不是終局;是手段,不是目的。
櫻木看著這些句子,不是太明白,有點兒懷疑這位大神是不是瞧不起人家NJCAA。
然而,Bentley卻像是看穿他心思似的,又發了封信來。這次說得更明白了些,Bentley說,你確實得把英語能力提升起來,做什麼都會比較容易。接著他說,他外甥在downtown組織活動,如果櫻木對短期語言學校有點興趣,願意來一段時間,他會跟外甥說,讓櫻木跟隊伍一起玩。
……那學校怎麼辦?櫻木瞪著這封郵件,努力這麼久的申請,直接就放棄了嗎?
他將郵件朝下拉,發現Bentley附了個網址,櫻木好奇地點進去看,發現什麼「外甥在downtown組織活動」這種避重就輕的句子,根本是誤導人。
櫻木之前曾看過,NCAA的招募單上明白地寫著:以男子籃球來說,每年美國高中的運動員人數大約50萬人,NCAA總共招1萬8千人。也就是說,只有3.6%的高中運動員能變成NCAA的學生運動員,而在這3.6%的優等運動員之中──大概只有1%能夠打進職業,而且不代表他們能存活下來。
那麼剩下那些99%的人、那些在激烈競爭後脫穎而出進入NCAA,卻沒能打進職業的人,他們去了哪裡?
Bentley外甥所組織的活動,就由這99%裡的人組成。
後來,櫻木沒跟太多人提這件事,只有洋平知道得最詳細,再來恐怕就是被他當成免費顧問的宮城良田。其他隊友他僅是模糊地、在恰好提起的時候,約略帶了一下。
離開日本前,櫻木在安西教練的信箱塞了一份禮,按了門鈴後,沒等對方應門就早早逃開。他覺得老爹是想向他傳達什麼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選擇透過Bentley,非常迂迴地傳遞給他。
至於流川楓,櫻木一次都沒有跟他提過──還不到櫻木想要流川知道的時候。
櫻木偶爾會幻想,能讓流川知道的時候,估計是自己能在球場上指著對方鼻子哈哈哈哈哈地說:看啊,本天才也終於成為與你旗鼓相當的對手啦!
只可惜,那天還沒有來,他就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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