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認為很瞭解那裡。
你甚至自認為理解惡魔。
是的，你有一種傲慢，你知道你在某些方面就是比其他人聰明且幸運，你比你的表兄弟姐妹更聰明，你在戴雅明工作期間也沒少過優待，你是後房的天選之人，你有確認方位的直覺。於是你輕率地以為自己已經摸透了地獄——很顯然這一切都只是假象。
在你做出獻祭後，你有一瞬間感到自己被掏空。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gBro27i7O
你不禁心想那就是阿爾伯特的感受。
失去味覺的狀況非常奇怪，你突然間整個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你甚至有股衝動想要把舌頭割掉。那時你猜想在付出代價後，你肯定在下一秒就可以抵達史黛拉身邊，你還能順便抱起你的女兒，你親愛的米莉亞大概嚇哭了，而你要負責把她帶回來。
你會摸著米莉亞的背，你會重複一百次「爹地在這裡」，直到她平靜下來。
誰知道你下一秒就踩空了，你唯一的念頭就是你根本來不及打開降落傘。
而後你像顆蘋果般掉落到現實世界，你撞到頭後大概昏過去一段時間，然而這裡陽光明媚，周圍的人就像個人，而不是隨時可能會吃掉你的怪物。你環顧四周，覺得渾身都在痛，截肢的痛，以及嘗試停藥後那種彷彿蚊蟲啃咬身體的痛，一種癮頭在你體內泛濫成災，你還來不及思索自己是否失敗了，就差點有一隻鱷魚要咬上你的腿。
但幸好，這個國家公園的管理員及時發現了你，你沒有落得要被抓走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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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你也見到了史黛拉。
你覺得自己的心臟比要獻出代價時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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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如何分辨出史黛拉與阿爾伯特的，你發現你再也說不清楚了，就好像這兩人融為了一體，各自分走了你左半邊與右半邊的心臟，當然，米莉亞也佔了其中的一部分。你再次見到史黛拉，你既想殺了她，又想擁抱她，這是你從未有過的感覺。
在你試圖釐清之前，你就先吻了她。
你當然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你能肯定的是你們必須先離開，所以你理所當然無視那個管理員的叫喊⋯⋯不，你無法無視，你必須開車，逃離可能會到來的警察與無盡的盤問，所以你抽出鞋底下藏著的小刀，你甚至不用過多的威脅，就能說服對方把車鑰匙交給你。
「你以前不會這樣。」史黛拉如此對你說。
「那只是妳沒看見。」你笑著說，你享受史黛拉的表情變化，真奇怪，根據戴雅明那些人的推估，史黛拉在後房所待的歲月肯定比他們還要更久，你有時會擔心對方可能變得無法溝通，像那些東西一樣只剩下本能的獵殺。
車上很安靜。
而現在史黛拉坐在副駕駛座上，她的金髮亂成一團，表情茫然，但在看向你時，她好像總想要說什麼，她遲疑了一會，說：「戴雅明的分站似乎爆炸了。」
「我相信那是妳幹的，我打從心底敬佩。」你笑著說：「希望那些老混蛋都死光了。」
「後房很奇怪。」史黛拉加重語氣：「我是說，真的非常奇怪，以前不會——」
你接話：「『正常的後房』是什麼？我們可以在裡面買漢堡嗎？」
「馬庫斯，我把你的女兒留在那了。」
「我有收到你們的訊息，她不是在我身邊就是在後房裡，妳知道，那裡就像我們家後院。」你說，不確定自己是否在史黛拉的話語中聽出像是不安的感情。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下一秒，史黛拉說。
「妳餓了嗎？這裡好像有點吃的。」你邊說邊打開上方的置物櫃，從裡面摸索出一根巧克力棒遞給了史黛拉。你實際上的名義妻子瞪著你，最終還是沈默地接過食物。
在你上路時，史黛拉開口：
「我在猜想，那個人⋯⋯會被他的契約給反噬，他的代價⋯⋯對，我們都知道。但事情還是有一些奇怪，我在那看見了人——」
「我會處理好。」你說。
史黛拉沉默了好幾個路口的時間，她說：「我還沒找到你的母親與妹妹。」
你頓了頓。
已經鮮少有人提及你的家庭。你也幾乎不會向阿爾伯特說過這些話。偶爾米莉亞不小心跌倒在你懷裡時，你會想起你最小的弟弟也會這樣，但除此之外，你拒絕看任何一起關於「伍德費德滅門案」的報導，也不會去思考，當然，畢竟你光是專注於如何去抵制那鑽心刺骨的幻痛就耗費心力了，而且讓米莉亞不要哭肯定比你的家人重要多了。
你在汽車後照鏡中看到自己，你看起來糟透了。
「妳怎麼肯定那裡會有我的家人？」你說。
「你自己說過他們就在終點。」史黛拉聲音氣若游絲：「你把那裡毀了，就什麼都改變不了。」
「啊，是的，妳毫不猶豫把米莉亞獻祭給惡魔，現在倒是成為我的人生導師了？」你笑著說，你讓車輛加速，然後靠向史黛拉，你的左手狠狠握著方向盤，但你們倆似乎都沒有為車禍發生機率大增這件事感到煩心。
「我不會後悔這個決定。」史黛拉似乎終於恢復了精神，她逐漸變得看起來像你過往認識的那個女人，波瀾不驚，強大且美麗：「孩子無法修補你他媽的垃圾人生，你需要你的家人——」
「她就在這。」
你邊說邊踩足油門，你沒有留給史黛拉思考的時間，你開口：「我們回歸正題吧，根據你說的，我親愛的阿爾伯特進入後房想殺了妳，而該死的後房背叛我們，所以別擔心，他可以把米莉亞照顧得很好——我們現在就來找點辦法，首先先把他的骨頭挖出來吧。」
「什⋯⋯什麼？」
你瞥了一眼史黛拉：「對，已經過了一年以上，所以我也不保證那個復活什麼儀式之類的能成功。」
「你他媽到底在說什麼？」
你笑著看向史黛拉，然後說：
「還記得我是因為什麼殺了那傢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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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伯特很少談論他的母親，更是從來不提那個「偷走別人身體讓母親重新開始人生」的計畫，就好像你們在後房時就已經把「涉及家庭背景」的談話額度消耗完畢。但你知道阿爾伯特彷彿天生就是要成為女人，他用史黛拉的身體哺育米莉亞，不需要任何人指導，他就可以登上年度母親的寶座。
有時候，你會思考，雖然阿爾伯特在後房裡口口聲聲地說他得給他母親幸福，但你不確定對方是否真的這麼想，還是說，如果不這麼想，那麼他可悲的人生中，似乎就沒有任何值得抓住的事物。
「我愛你。」
然後，你在一個片刻的思考中，腦海突然像粉塵爆炸般，這句話的細微粉末似乎融進了你的細胞中。你嚥下口水，決定專心於你們的旅途。
「所以⋯⋯你在試圖前往終點失敗後，你就決定要毀了後房？」史黛拉幫忙你總結了：「而你要毀了那裡的做法，是打算把我跟⋯⋯阿爾伯特⋯⋯還有米莉亞弄出來，不付出任何代價？但問題在於阿爾伯特已經死了，所以你要——」
「當然要看看我剩下什麼。」你用手指敲著方向盤，你似乎比你想像中的更急躁。你從老遠處就看到墓園的標誌，而你瞇起眼睛，試圖將視線對焦，你說：「我還可以再獻出一個腎，甚至是肝，我們看看能不能用他的骨頭把他復活。必要的話我們可以去附近買隻羔羊——」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你從來沒有在一天之內聽史黛拉破音那麼多次，你甚至有點渴望對方一巴掌打過來。但史黛拉只是一臉驚駭地望著你，說不定當你提議她留下米莉亞時，她都沒那麼震驚。
「別擔心，我不會要妳獻出任何東西的，親愛的。」你邊說邊走下車，準備趁機偷掘墓人的鏟子之類的：「話又說回來，妳不覺得這樣很狡詐嗎？只要沒有話語權，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將我用來當作祭品，就像妳獻出米莉亞一樣。」
你往前走，而天氣變陰了，公共墓穴空無一人，在昏暗之下，你發現史黛拉沒跟上。
「怎麼了？」
史黛拉開口，聲音就像碎玻璃：「馬庫斯・伍德費德，你知道為什麼你會被關進精神病院嗎？」
你停住腳步，你想要去猜史黛拉的下一句話是什麼，但你的大腦第一次一片空白。你乾笑著說：「顯然是我的存在太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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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對你而言，家代表的就是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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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停住腳步，你有無數句說詞可以反駁，你可以用你身上的武器擊倒史黛拉，你甚至曾經有一套完美的計畫，那就是既然史黛拉不願意生下你們的孩子，你也無法把她綁在地下室裡直至生產的話，那麼誰也別想活。
「史黛拉。」你下意識地開口：「我們正在危急關頭，現在提及家庭的意義不覺得有點——」
「所以這是為了什麼？」史黛拉在滂沱大雨中問：「你想報答他？還是對殺了他感到愧疚？他想殺了我換回母親，你想殺了自己換回誰？你知道你一次也沒問過我米莉亞的安危嗎？」
「史黛拉。」你撥弄頭髮，你發現自己的聲音又哭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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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妳當初能聽我的，我們根本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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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黛拉看著你，她輕聲地說：「是的。」
你們大約花了半小時才找到阿爾伯特的墓地，似乎是因為是兇殺案的受害者，因此當地的教會出錢安置了阿爾伯特。你偷偷摸摸在守墓人的倉庫附近找到一把鏟子，你的手幾乎沒有力氣，所以史黛拉上前，她瞇起眼睛，替你扛起了工具。
「不准再獻出你身上的東西了。」史黛拉用氣音說，話語間沒有感情：「我把你從後房踢出來，不是要看你像被狗啃的布娃娃一樣缺手斷腿的。」
你衝著史黛拉微笑。
你們又花了五分鐘才找到阿爾伯特的墓碑，上面只寫了幾行字「阿爾伯特・喬森，願你安息」。噢，根據史黛拉的說法，現在的阿爾伯特肯定在地獄裡，至於有沒有被烈火焚燒，那可能得看他的罪有多重了。
你看著史黛拉開始挖起了墓地，而你則負責去處理可能隨時會回來的墓園保安，十分鐘後，你成功堵到人，並踹了那個可憐的保安好幾腳，接著回到史黛拉身旁時，她氣喘吁吁，性感得要命。
史黛拉指了指早已被蟲蛀得破爛的廉價棺材，而你伸手打開，露出裡頭的骸骨。
你在雨中捧起阿爾伯特的頭骨，上頭滿是裂痕，你盯著子彈造成的穿孔，並在下一秒親吻了那破碎的部分。
你果真什麼味道都嚐不出來，但這也不要緊。
只是你的心臟好像快要碎成千百萬片，這點也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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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米莉亞，你的阿爾伯特，你的史黛拉。
你就算是獻出自己的一切血肉與意志，也會拯救他們——畢竟這就是家人該做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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