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恍惚惚地想起與馬庫斯一同行走的回憶。
我這輩子第一次徒步走上如此長的距離。當周圍的景色永遠一致時，時間就會變慢，我們在永恆中不停前行，像牲畜日復一日推著巨大的磨坊水磨，將意志，將體能，將希望給徹底碾碎。
我將臉埋進了掌心之中，我不知道我究竟希望尼爾幹什麼，他很顯然並不是那種會在意其他人的普通民眾。他和馬庫斯一樣固執，但大概保有了更多的人性，因為此刻他也沒有徑直離開，而是脫下他的外套披到我肩上。
我感覺到米莉亞的啜泣聲變大了，我不確定原因，但她就和那件染滿血跡的外套一樣，緊緊靠在我肩膀上。
我得找到馬庫斯。
但馬庫斯會說些什麼呢？我不知道，我想像他會說我搞砸一切，而我早已不是那個滿口陳腔濫調，如此堅定想要拯救我母親的人了。
「阿爾伯特先生。」不曉得過了多久，尼爾輕聲地說：「我們必須往前進了。」
「往前？」我的聲音好像隨時會冒刺，我用盡全力，彷彿身體下一秒就會崩解：「前面什麼都沒有，你、你這個傢伙，我已經——」
「你已經什麼？」尼爾好像有一面屏障，他擋下我的言語，他指了指筆直的廊道，好像只要往前走，就會有一片光明的未來：「你如果停下來，就什麼事都達不成了。」
「我操你——」
但是他開始走了，只要再過幾步路或許就會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我的手臂在顫抖，米莉亞似乎將臉從埋藏的地方抽出來，她的大眼睛看著我，而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她的指頭抹去了我臉上的鼻血。
「我該怎麼救妳？」然後，我再也抑制不住地出聲：「我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獻祭了啊。」
米莉亞當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她扭動小小的身體，而我將她放在地面。她牽起我的手，就像以往我們上街時，我會帶著她往前進一樣。
然後我踏出腳步，我好害怕下一秒會有什麼攻擊米莉亞，我的身軀可以保護她嗎？我那脆弱不堪的靈魂能做到些什麼？薑黃色的頭髮擋住我的視線，我在抹去眼淚的同時嘗試看清前方。尼爾似乎在轉角處等我——這個人是怎麼回事？怎麼可以毫無畏懼地在後房裡行走，這裡隨時都會讓人四分五裂，要是心中沒有堅定的信念，根本無法前進。
我現在早已不是這樣的人了。
「米莉亞。」我小聲地說：「米莉亞，停下來。」
「不行！」她也學著我說：「我、我們要往前。」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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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因為⋯⋯」她的音節都黏成一塊，還不怎麼會說話，甚至也很難釐清「在或不在」的概念，但我看著米莉亞緊緊皺著眉頭，她的指頭彼此勾結，又鬆脫，她抬起頭說：「因為爹地說，迷路的話，我們要去盡頭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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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庫斯。
是的，馬庫斯也在這裡。
如果是他就會有辦法。我不知道這個想法究竟有哪種理論可以支撐。但下一秒，我伸出手，我現在不能絕望，我抱起米莉亞，把她牢牢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後我拔腿就跑，每一個步伐都摩擦出刺耳的金屬聲響，不出兩步就追上了尼爾。
「啊，嗨，阿爾伯特先生。」尼爾靜靜地說，他在一處轉角暫停腳步，而前方又是無盡的迴廊與鵝黃色的壁紙：「要和我一起繼續前進嗎？」
「我想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吧？」我喘著氣說。
尼爾對我微微一笑，讓我寒毛豎立。我總覺得要是發生問題，他有可能會像馬庫斯一樣將我當成擋箭牌。但他的手中把玩著攝影機，就像在擺弄珍寶。
「我們啟程吧，」他說著，然後抬起臉：「有你在身邊，似乎就不會有其他人攻擊我了。」
我低下頭，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的影子並非是人形。正如同我和馬庫斯被從後房踹下去的那一天，我所看見的史黛拉也是擁有怪物的影子，她失去了形體，以一種既非人類，也非怪物的模樣在後房存活。
我應該慶幸我把史黛拉殺死了，那是我本來的目的。
但我的腦海裡卻充滿著令人作嘔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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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尼爾的旅途先前與馬庫斯相比，實在異常地平和。
我逼著自己不要去想那些糟糕透頂的未來，就像以往我會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撰寫外文課的教程，思索小孩子會如何學習語文，而非母親在病床上扭動，如同魔鬼般的驚悚模樣。
尼爾似乎將之當成一種徒步旅遊，他撫摸牆紙還有地板，在我說了周圍幾千幾萬個轉角都是同樣的東西時，尼爾只是聳聳肩，他說就算是一模一樣的事物，但地獄終究是人創造出來的⋯⋯他媽的狗屁東西，我一句話都聽不懂。
「我覺得後房像我的夢魘。」我不曉得這句話究竟過了多久才說出口，可能是我們穿越了一處沒有地板的隔間後，而這次並沒有像之前馬庫斯必須用繩子拉我上來一樣艱難，在中央有一條路可以毫無阻礙通往對面。
「夢魘，怎麼說？」尼爾邊說邊回過頭。
「沒有盡頭。」我沙啞地說，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正在被拉扯，每踏出一步，都覺得腳底板分裂成許多塊，而每一塊都有該死的自主意識——就彷彿我的身體正在逐步用機器替換我的細胞，直到最終我誰也成為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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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嘗試逃離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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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嚥下口水，然後說：「這就像⋯⋯我很久以前夢見過的地方，除了我自己，沒有其他人⋯⋯地獄就是孤身一人。」
「這是很棒的理論。」尼爾笑著說：「畢竟人類是群居動物吧？所以掉到後房，孤獨地被怪物吃掉，就是最糟糕的地獄。」
他的眼睛直視著我，就像在用烈火焚燒。
「如果你在這裡受傷，我不會管你。」我說：「我真的不會。」
「沒關係。」尼爾擺擺手，他舉起攝影機，沒有遲疑地繼續走：「我自己會想辦法在這裡存活。」
「沒有人在等你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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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有，那又如何？」尼爾回過頭，他的話語如此之輕，像棉絮般在空中飄蕩，他的眼神瞥向了已經走得昏昏欲睡的米莉亞：
「你也選擇進入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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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頓許久，接著抱起米莉亞，米莉亞嘟噥著「媽咪」，直到她縮在我的懷中睡著，小小的鼾聲也逐漸在衣物的褶皺間消失。
我們繼續前進，尼爾並沒有找到任何通往其他場域的孔洞，倒是在彎過一個轉角後進入了像是維修通道的地方，這裡只有單一路線，直直通向前方的黑暗。我不曉得我在那裡走了多久，我們發現了人類的物資，我不知道這些人的死法為何，他們很孤獨嗎？我不確定為什麼現在的自己如此多愁善感，我明明是在母親身邊，才成為有著如此強大念想的人，為什麼現在遠離了母親，我卻變得如此怯弱，甚至連米莉亞都保護不了？
我想成為我的母親，或者該說，我想成為一個可以正確愛人的人。
只要找到馬庫斯，一切事情就會迎刃而解，我是這麼相信的。
「馬庫斯・伍德費德曾經是戴雅明的職員。」尼爾如此說：「我還記得他，我遠遠見過他幾次，他給人的感覺像石像鬼。」
「石像鬼？」我用氣音說。
「同一張臉，同一姿勢，而他其實早已要被時代淘汰。」尼爾近乎俏皮地一笑，我忍住衝動要將他的頭按壓到一旁的蒸汽管上：「卻還是被依戀著。」
我們不曉得走過多少時間，尼爾就像永遠不會疲累那般，他甚至也沒要求過休息，只是會靠著牆，像是要感受後房的能量般深呼吸，在深深吐出一口氣後，他就會繼續向前走，穿越後房，直抵地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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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變故來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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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房當然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我有預感我可能隨時會心臟驟停，甚至米莉亞會突然消失，所以我一直注意自己握著米莉亞的手，我也期待尼爾會暴斃，或者以任何其他形式消失在我面前，而不是持續說著那些聽不懂的話擾亂我的心情。
但真正來襲的是這個不應該改變的空間。
那些暗黑色的物質開始扭動，而我將之作為另一種規模較小的怪物來襲，可以輕鬆躲過，並沒有放在心上⋯⋯
所以下一秒，我被猛地擊倒。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攻擊我。
我的頭因為重心拉扯而狠狠與地面來了個頭錘，我當下能做出的動作就是護住米利亞的頭顱。隨後我立刻放開手，試圖在模糊的視線中看清是什麼攻擊我。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2xQITZ0h4
沒有任何東西。但我的脖頸卻突然被某種看不見得力量給掐住，有什麼東西，有什麼銳利到令人無法忍受的東西正在往我的下身移動。這是我的惡魔嗎？是我的代價終究要被取回了嗎？
「操！」
我用盡全力，肌肉——如果那還存在——我每動一下，都覺得自己在失血，但我看到米莉亞正一臉震驚地站在邊上，她看起來要哭了，而身為母親，我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哭。
所以去他媽的惡魔，我要死在這裡，但我絕不能拉米莉亞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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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到有什麼切開我的腹腔。
有什麼在大量的血液傾倒而出時，正在往深處挖取。
我撐起自己的身體，然後往下看。
有什麼把我的小腸拉出，就像條亮眼的緞帶落在我的大腿。
有什麼將我的肋骨被一根接著一根掰斷，發出清脆的聲響。
有什麼挖出了我的肝、我的腎、我的肺，肉色的器官被甩在我的大腿上。
有什麼將我的心臟謹慎地捧出。
不知為何，我不覺得痛，我像在觀賞某種戲劇，某種像電影般的神蹟，因為我還沒死，只是感覺所有的自我都在流失。我的目光直盯那顆仍在跳動的心臟，而現在生命的中樞漂浮在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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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爾突然說：「阿爾伯特先生，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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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時間到了？」我小聲地說，半是期待惡魔會回應我：「操你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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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的一切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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