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史黛拉僅有的一次接觸,是在我剛搬過來小鎮時。
那時搬家公司坑了我,他們直接把家具丟在人行道上,我必須自己把桌子和木櫃搬進去,說來窩囊,我在搬東西時弄斷我的手骨,雖然直到三天後我才因為痛到受不了去醫院。
但當我坐在門廊前休息時,我看見對面,下班回家的史黛拉緩步前進,在路燈下,史黛拉的陰影被拉得很長,籠罩住一隻貓咪。
我和史黛拉同時都聽見貓咪的聲音,而我就這樣看著史黛拉轉過身,她靜悄悄地蹲下,伸出手摸了摸那隻花貓,確認貓咪沒有肚子餓和其他問題後,她隨後又站起身,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回到了她的家。
自始自終史黛拉都沒有看向我,但就是從那時起,我確認她就是最完美的軀殼。
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母親看見貓的話,她也一定會停下來撫摸那毛茸茸的生物,金髮在陽光下閃耀,眼睛瞇成新月的形狀,溫和地叫著我趕緊過來,勝過世間一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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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儀式失敗了。
我的腦袋神經堵塞到無法思考失敗的原因,我的咒語念錯了嗎?還是畫錯圖案?但怎麼可能,就算如此,也應該是儀式爆破,我直接去死,而不是突然跑到這個原本要獻祭的軀殼裡不是嗎?
該死,不對,失敗的原因是⋯⋯
「我根本沒有唸完。」我喃喃:「操。」
而且我太虛弱了。
這是儀式失敗後,我第一件認知到的事情。
女人的身體感覺起來像在原本的身體開了許多洞,我甚至本能地認知到,那就是我絕對無法再使用錘子去重擊馬庫斯,我連保持清醒都有問題。
腳踝怎麼會那麼細,這真的撐得起我的身體嗎?我要怎麼逃出去?
過多的疑問讓腦袋無法再思考任何事情,我喘著粗氣,難以對焦的視線緊追著馬庫斯從地面抬起腳,他在這片鵝黃色的空間陣列中探查,馬庫斯移動腳步,每一步都輕巧地沒發出任何聲響。隨後,馬庫斯扭頭瞪向我:
「史黛拉,過五分鐘了,妳能站起來了沒?」
「我他媽不叫——」
「史黛拉。」馬庫斯又重複一次:「妳能站起來了沒?」
人類不可能徒手扭下另一個人的頭,這是常識,但馬庫斯的眼神卻像是在告訴人他能做到,那張方正的臉上毫無表情,就連石膏像都比他更有人性。
我試圖吞嚥過猛的心跳,我強逼自己冷靜,說:「你難道對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一點疑惑嗎?」
「第一,妳活著,第二,妳有用處,我只在乎這兩點,誰管妳是誰,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的。」馬庫斯皺起眉頭,他的語氣冰冷:
「站起來,史黛拉,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可不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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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認知到的事實是,視線不一樣。
我花了許久才終於習慣這低矮的身高,被困在史黛拉的身體裡,困在這個必須仰起頭才能看向馬庫斯的軀殼。對方那雙甚至比黑洞照片更為暗沉的瞳孔毫無情緒,馬庫斯直直望向我,他像是在看冷凍牛排,思索該怎麼烹調更美味。
「你殺了我。」我站起來時,這句話就這麼順著重力從我喉嚨中滑出:「你這噁心的變態,我甚至打算儀式完成就放你走!」
馬庫斯沒有回應,但他開始往前走。
「跟上,史黛拉。」他說。
我喘了好幾口氣,有某種糟糕的預感化為腎上腺素——如果我不跟著這個男人,我會死在這裡。
我抽搐著臉,然後大步走上前。
在一片鵝黃色的空間中,思考為什麼儀式失敗,我又為什麼困在這顯然是不讓自己發瘋的好方式。我看著馬庫斯高高大的背影,背肌撐起了西裝外衣,在迷宮般的道路中,馬庫斯格格不入,可他每個拐角都毫不遲疑,我也只能跟上去。
「這裡到底是哪裡?」我喘著氣問:「你不能只是丟一句什麼,後、後房?就一走了之!」
「我不知道。」馬庫斯說。
「他媽的什麼叫你不知道?」我提高音量,喘息聲藉由這無數房間的回音,像是流彈那樣打進我的身體。
馬庫斯只是聳肩,他繼續前進。
我想要詢問馬庫斯也把這裡形容為地獄的依據究竟是什麼,但很快,不到幾分鐘的時間,我就明白了一切。
海量的空虛感伴隨我們每一次經過轉角襲捲而來,當馬庫斯不再回話,我也沒有開口,空氣只剩下我們的呼吸,氧氣甚至像停滯的,而宛如空調機運轉的機器轟鳴從四面八方傳來,又接著像被人吹口氣那般消散。每一次眨眼,都是同樣的風景重新組合。
鵝黃色的牆紙,濕軟的地毯,頭頂上的平板燈。
在意識到這點後,緊接襲來的是恐懼。
與承受毒打時我能夠想像接下來的未來不一樣,此刻我不知道我會發生什麼事,全然的陌生夾雜著能隱約嗅出的熟悉感,好像做了場關於自己在空無一人的地方持續前行的夢,我感覺來過這裡,但同時自己似乎正在被掏空。
即便每一次轉角都是一樣的空間,這裡像是什麼都沒有,又像是什麼都有。
「你說點什麼好嗎?」我下意識地開口。
前方的馬庫斯停下腳步,他扭頭說:「什麼?」
「這裡到底是哪?我們又為什麼會來這裡?你看起來有頭緒,或許你有義務要向我解釋一下。」我咬緊牙關說。
馬庫斯露出玩味的表情,我從來不知道他還能有這麼人性化的模樣,他勾起嘴角說:「有一個都市傳說。」
我嚥下口水。
「——是關於失蹤的人究竟去了哪裡。」馬庫斯邊走邊說:「全美每年失蹤的人有將近一百萬,但最終仍舊有幾千人沒辦法找到。他們就像是人間蒸發,完完全全地消失。所以有一個都市傳說誕生了。」
馬庫斯的語氣令人不安,他看起來並不像能夠侃侃而談的人,聽著他說話就有種奇異的違和感,他的身體被後背包的扣環給綑緊,西裝下緊繃的肌肉線條在光源處更顯得突出,我注意到我用來捆綁他的繩索被馬庫斯固定在腰際,這該死的傢伙——他該出現的地方是恐怖片,而不是給我當講師。
馬庫斯伸出手,他指了指上面,又指向地面:「那些失蹤者掉進這裡了。」
「這裡。」我重複。
「是的,好了,妳提問的額度用完了,現在閉上嘴趕緊跟我走。」
「操!」我下意識地說,然後問句便脫口而出:「好啊,先忽略掉其他幾千個問題,按照你剛剛說的,失蹤者掉到這裡,就代表他們從來沒回到現實,你怎麼還這樣泰然自若?」
馬庫斯沉默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會再往我額頭開一槍,但最後,他用一種不屑,甚至帶著諷刺的語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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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人肯定就在這座地獄的盡頭,這是我找到她的最後希望。我一直在為此努力,這答案滿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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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要回答前,我的小腿抽筋了,我倒吸一口氣,馬庫斯像是根本沒聽見我的聲音,他頭也不回向前走,如果他是船長,我願意用所有的身家去打賭他會在出航五分鐘後就翻覆,但我清楚明白,我除了跟著他以外別無他法。
我已經被孤寂折磨了好幾年,我剩下勉強運作的部分可不能在這裡毀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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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事情當然不可能如我所想的順利。
「史黛拉。」五分鐘後,馬庫斯突然停下腳步,我的心臟猛地停歇一會,又急促跳動。
我說:「什麼?」
「去把前面的怪物引開。」
當我終於明白馬庫斯在說什麼的時候,恐懼在「那個物體」映入眼簾的瞬間,就已經奪走了我能夠行動能力,在一片明亮的黃色中,純黑色的事物就特別顯眼,就譬如馬庫斯的眼睛與西裝,以及前方大約二十公尺處,宛如電線與巨大鋼絲混合體的東西。
「那個物體」,大約有兩公尺那麼高,幾乎快要撞上天花板,遠看像是人類,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那就是像學生們的工藝作品,電纜纏繞,「手」幾乎垂到地面,而那扭曲如藤蔓的鋼筋作為骨架,上頭似乎覆蓋了黑色箘斑,就像掌管恐懼的惡魔。
如果惡夢有化身,那就會是那副模樣。
那個物體,怪物正擋在一條更為寬敞的道路上,瞇起眼睛,我能夠看出在道路後的房間變得不太一樣,那裡的地面有著巨大的坑洞,就好像母親在廚房做餅乾時,拿起方形的模具用力往麵團壓下而形成的窟窿,邊線還是存在,止不過如果要走過去,或許需要花費走獨木橋時的平衡感。
我的心臟幾乎快要撞開胸膛,雙腿因為本能的恐懼在顫抖,我不知道我是如此膽小,但我唯一能肯定地是我不希望死在這裡。
「我以為這裡不會有除了失蹤者以外的其他東西。」我用氣音說。
「我都說是地獄了,妳怎麼還會有這種妄想?」馬庫斯說:「照我說的做,史黛拉。」
「去你的!」我用氣音吼:「我可不想死!你為什麼不能繞別條路?」
「我們不可能永遠擺脫它,現在先解決掉一隻才不會有後顧之憂。」
我說:「那你自己去送死。」
馬庫斯瞪著我,但下一秒,他抓住了我的手,並輕柔地把我的手包裹在他的掌心間,什麼?他要懇求我嗎?
「什⋯⋯」
我話還沒有說完,我的左手立刻被按在鵝黃色的骯髒牆紙上,潮濕的感覺擠壓著我的指腹,馬庫斯的動作快如閃電,當頭頂的燈光照亮餐刀尖刃時,我才意識到他想做什麼。
不到一秒的時間,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把刀戳進我的左手掌心,異物感在我的血肉之間摩擦,噴灑出的鮮血染紅牆壁與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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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哈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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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就是手臂,很可惜這把刀不夠利,所以我會連續砍好幾次,直到血肉分離。」馬庫斯淡淡地說:「史黛拉,去把怪物引開。」
「那他媽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崩潰的眼淚奪眶而出,耳鳴在撕扯思考,熱血全衝上臉頰。
我突然聽見金屬的碰撞聲,那怪物發現我們了?
「說回剛剛的話題,我一開始也以為不過就是個都市傳說,然而幾年前,我在後院撿到一份從地獄回來的錄影帶,錄影帶的主人就是被那東西給抓住。」馬庫斯笑著說,眼神快樂地像是只是在說明電玩遊戲中會碰到的怪物,只不過我沒有子彈、沒有醫療包、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體力跑得動:
「跑得夠快,別被抓到,從那繞回來,妳就能活下去,聽懂了嗎?」
我還在失血。
血滴到我的襪子,滲入我的腳。
「聽懂了。」我破音地說。
馬庫斯微笑:「痛苦能給妳些腎上腺素,不用謝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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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死在這裡,因為我要殺了馬庫斯。
這個念頭基本上給了我站立的勇氣,或者只是假象,因為我的雙膝抖個不停,就連思考都搖擺地像壞去的鐘擺,我的手還沒有包紮,任憑血在地上灑出了更多的污漬。我喘了好幾口氣,按照馬庫斯說的,那個怪物會發出尖嘯,但當我邁開腳步時,宛如破損收音機的聲音立刻讓耳朵痛到差點爆裂。
構成怪物的電線與鋼筋嘎茲作響,我無法分辨聲音是從哪個孔洞發出來的,但當我上前一步時,鞋跟摩擦地面的聲音立刻引來了更大的爆裂。
怪物的面孔——那是一片漆黑,像是把某種電器,或許是電視機、攝影機,我看不清楚——安在身體上,作為頭部,而明明沒有瞳孔,我卻感覺連靈魂都要被吸走。
下一瞬間,當怪物朝我衝來時,我發出這輩子最可悲的尖叫。
「哈哈,史黛拉,跑啊!」
沒有多加思考,我哭著跑起來,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金屬碰撞,還混雜著馬庫斯的笑聲,但那個怪物似乎完全不理會馬庫斯,又或者說它覺得我更有趣,但去他的!誰還能想這些!
五分鐘前,馬庫斯告訴我順著來時的路,要「從右邊穿過、左轉、穿過一個更廣闊的廳堂再彎回怪物原先的位置,然後通過那些坑洞區」。
他會害死我。
那個怪物很重,每踩踏一步,室內都會隨之晃動,我甚至整個人都被震起來,心臟跳到像是要四分五裂。
我彎過轉角,我一定沒問題的,只要能夠跑回馬庫斯所在的地方,即便運動並不在行,但起碼我小學時還是百米賽跑的冠軍。
顯然我忘記我寄宿在史黛拉的身體裡。
「操!操你媽!」
我在一個轉角處打滑,整個人幾乎是斜著滑出,右肩膀硬生生地敲上了牆壁,而那個怪物就在我身後發出彷彿煙火爆照般的呼喊,金屬的咆哮簡直讓我的耳朵流血,怪物的速度太快了,眨眼的時間,我可以感覺到散落的電線在地面拖拽,而其中一條就快要勾到我的腳踝。
「媽的!」我寒毛豎立,淚水模糊了視線,恐懼與痛感帶給我的腎上腺素讓我以翻筋斗的姿勢滾過轉角,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每條肌肉都在為了活下去而吶喊。
按照馬庫斯說的,我穿越廳堂,而眼前的地方,是一片虛無——看似無底洞的坑堵住去路,但在洞之上,仍舊有能夠通行的黃色走道,像是鬆餅的格線,只不過窄得可怕,沒有繩子根本就沒辦法百分之百保證能爬過去。
我驚恐地看著腳下的坑洞,我就連小學時玩地板是岩漿的遊戲都會跌倒,現在的情況更是不可能達成。
然而馬庫斯此刻就站在我的對面。
他的西裝外套繫在腰際間,而一條繩索正被他給握在手上。
這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操!快救我啊!」我站在斷壁處,過不了幾秒那東西、那個怪物就會追上來,我當然可以自己走過那些高聳的地面,但我大概會在邁開第一步的時候就摔落。
「馬庫斯!該死的把繩子丟給我!」
那個男人只是微笑,他把繩索甩過來,差一點點距離時,繩索打在了我腳下的地面,然後順勢滑落了底下,他只好把繩索收回來,準備再投擲一次。
「哎呀。」馬庫斯說。
我對天發誓,我會殺了他。
那些金屬碰撞已經離我不到咫尺,我瘋狂喘氣,當馬庫斯把繩索丟至我的掌心中時,我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那些為了要綁架人而學會的綑綁方式,將繩子繫在自己身上,而那個怪物正伸手——若能稱之為手時,我已經試圖跳躍至離自己最近的薄壁上。
電線纏繞住我的腳踝。
「操!」我的重量一瞬間被拉了下去,繩索從腰際移到我的下胸,緊迫感讓我的嘔吐感和呼吸幾乎要噴湧而出,我不能、該死,我不能,我必須甩開那個該死的鬼東西!
腎上腺素的激增讓我發揮比平時巨大的力量,我用盡全力往下看,那東西似乎想把我拉回去,而我往前看,馬庫斯似乎正抵抗著繩索的拉鋸戰。
我會被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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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死,我還沒讓我母親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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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半空中扭動身體,將腳用力往後一踢,懸空的角度讓怪物幾乎無法使力,我只要踢掉它!踢掉它!我屏住呼吸,肌肉賁張,傷口的痛楚逼得我咬緊牙關,尿騷味和這裡潮濕的氣息混在一起,我為什麼會落得這個地步!他媽的!
鞋子鬆掉了。
我瞪大雙眼,趁機用另一隻腳把鞋子的重量直擊那個怪物的金屬頭顱,馬庫斯也在同樣的時機一把猛力將我拉上柱子,兩股力量相加下,我以更快的速度站在柱子表面,而怪物也鬆手了,發出刺耳的轟鳴聲,掉進無盡的深淵。
一瞬間一切又安靜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底處傳來陣陣的金屬吼聲,然後便越來越小,直至消失。
花了大約五分鐘,我沿著獨木橋尺寸的地面,顫抖著回到馬庫斯身邊,渾身挫傷,赤著腳,還不停流血。
「我沒說錯吧?」馬庫斯低聲說:「幹得好。」
我渾身顫抖,唯一的武器就是視線,我死瞪著他,我應該要搶了他的刀或繩索,但我將視線往下移時,我愣在原處。
「你勃起了嗎?」我後悔問出這個問句:「在那種生死關頭,你他媽的勃起了?」
「有什麼問題嗎?」馬庫斯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的精神快要四分五裂:「操!你不覺得有問題嗎?」
馬庫斯哈哈笑了兩聲,我好想把他開腸剖肚。
「你到底是誰?」我連吞嚥都覺得困難。
「我是馬庫斯・亨奇頓。妳早就知道了,不是嗎?每天從對面偷窺我們,還需要訝異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他瞇起眼睛,黑色的瞳孔完整映照出我狼狽的模樣,或者說,是史黛拉的模樣,那不是我,這不該是我,這肯定是夢,對吧?
「如果妳想在這裡活下來,我建議妳專注於現在,因為不管我現是否處於性慾充足的狀態,把妳手指頭剁下來這點,將會比做愛更具有吸引力。」他說,語氣溫柔地像是在哄唱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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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史黛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