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黛拉閉上眼睛。
她認為自己的記憶和體能已經恢復了大半,手腳漸漸感覺像是能夠伸展的肢體,而非附屬品。然後隨著時間流逝,她終於可以緩慢地理解馬庫斯和先前有什麼不同和相同的地方。
就譬如他們花了一天半的時間來到那名教授所在的大學實驗室,中間度過的黑夜裡,馬庫斯不知道靠什麼方法偷到了汽車旅館的鑰匙。
史黛拉不明白為何一個殘障人士,甚至有一隻眼睛看不見,究竟如何以此般暴力的方式,砸碎窗戶,踩爛警報器,甚至是一腳就將路人給踹開,然後取得想要的東西。史黛拉每次都靜靜地看著,正如同他們以往的相處,她也是沈默地站在旁側,觀看馬庫斯執行戴雅明交付的任務。
在汽車旅館時,她可以看得出來馬庫斯很疲倦,那是一種無法掩飾的倦怠,由僵硬的肌肉和無法停歇的碎唸構成。以往的自己無法明白這份勞累是從何而來,但她似乎在他們一起闖入戴雅明的舊總部後就稍微略知一二。
史黛拉說:「我以為當我說了以米莉亞作為祭品時,你看起來生氣是因為我擅自去決定你的⋯⋯家人,你的所有物的未來。但你根本不在乎你的孩子,你害怕的是你其實根本不在乎,那就代表伍德費德的悲劇終究把你變成怪物,無論你有沒有找到後房,你都將孤身一人地活下去,因為你無法愛任何人。」
「瞧瞧後房把妳變成什麼樣了,史黛拉。」馬庫斯轉身便捏著她的下巴,力道處於會令她疼痛與玩味之間:「我這兩年來可都是心心念念著妳。」
「我知道。」史黛拉邊說邊躺到了床上,她瞇起眼睛看向對方:「我也是。」
那天晚上馬庫斯沒有再說話,他靠在史黛拉肩膀上熟睡,嘴裡喃喃唸叨著大概是拉丁語的咒文。史黛拉有些擔憂對方說不定會不小心召喚出什麼,但最終她只是抱緊馬庫斯,腦子裡胡亂地想起在地下室的對方是如何為超自然現象沉迷,卻從未見過他真的像阿爾伯特那樣幹出什麼大事。
說起來,史黛拉以前曾有段時間認為,馬庫斯會庸庸碌碌地過完一生——他會在痛苦中不停受折磨,除了他本人,誰也無法終結痛苦,所以她所謂的「愛」沒有任何意義。
即便如此,史黛拉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會說出「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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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他們開車繼續上路,史黛拉試著回想起更多關於以往在戴雅明工作的資訊,但她的腦袋就像斷片,有許多記憶的碎塊彷彿直接遺落在後房中。她調整了車子的收音機,開始聽晨間廣播——因為史黛拉不知道該怎麼理解馬庫斯的手機,那看起來太新奇到她覺得自己無法那麼快接受——她把注意力放在廣播的柔和語氣中,主持人靜靜地說:
「加州地震的災害影響逐步擴大,建議旅客近期內不應從事登山等危險性活動,目前專家都還在嘗試釐清晃動出現的原因,民眾們請稍安勿躁⋯⋯」
史黛拉轉動方向盤,她覺得自己越來越上手了,道路與記憶中並不相同,但憑藉著某種⋯⋯或許是在後房鍛鍊出的直覺,她還是毅然決然地轉彎。
「妳開錯了。」馬庫斯說,語氣中沒有平時的諷刺:「上個路口就該轉彎。」
「我等等就會開回來,你先睡一下。」史黛拉皺眉,她就連對焦視線都需要花一段時間:「你沒有止痛藥就睡不著嗎?」
馬庫斯似乎碎碎念了幾句,史黛拉沒聽見。
等他們終於到資料上寫明的理工大學時,太陽已經高掛頭頂。
史黛拉瞥了眼副駕駛座的馬庫斯,對方抱著頭骨睡著了。這副情景實在讓史黛拉覺得莫名其妙,就連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匠都不想畫這種東西。她注意到馬庫斯的額骨上有許多細小的疤痕,在眼睛周遭,像有煙火綻放在他臉上。
她輕輕拍了拍馬庫斯,然後帶著仍舊睡眼惺忪的對方來到大學門口。
現在的季節似乎已經過了開學季,路上的學生三三兩兩,史黛拉知道他們看起來一定很顯眼,她試著避開警衛的視線,但馬庫斯根本沒有在乎其他人的目光,他的衣著散亂,衣服都沒扎進褲子裡,最重要的是還背著一袋死人骨頭。
「跟我來。」史黛拉當機立斷地往校園建築的旁側通道走去,她擔心會有其他人發現他們,但在注意到那些人似乎都只在注意手機後,她就稍微安心下來開始找地圖。
又過了大約十五分鐘,她成功避開了警衛的目光,帶著馬庫斯來到校園最角落的一處巨大建築物。
真要說的話,學術機構和戴雅明還是有本質上的不同。走廊大得多,地板也上了蠟,光滑得可以看見自己的倒影。但似乎鮮少有人進來理工大樓,史黛拉看著空無一人的走廊,只有空調的嗡鳴聲迴盪著。
「很像後房?」馬庫斯說。
「當然。」史黛拉瞇起眼睛:「地獄都是依照人的想像打造出來的。」
她找到那名教授的個人辦公空間,好巧不巧就在走廊的最底端,這裡的周圍放著許多紙箱,箱內裝滿史黛拉研究領域之外的資料,看樣子可能是跟阿茲特克祭祀有關的東西,還有幾個類似考古用的道具被丟棄在角落。
「門如果鎖了我們就嘗試——」
史黛拉話還沒說完,她就默默地看著馬庫斯舉起手中的錘子,將門把手的地方砸了個稀爛。而即便發出那麼大的聲音,整棟樓依舊靜悄悄地,頭頂上的攝影機似乎也早已停止運作。
「武器哪來的?」史黛拉問。
「五金店。」馬庫斯言簡意賅地說:「阿爾伯特把我擊暈的同款。」
史黛拉確信這是馬庫斯詭異的愛意表現。
馬庫斯撞開門,一陣灰塵掀起,史黛拉捂住口鼻,她率先走在馬庫斯前方進到狹小的室內。
說到底,她是來這裡找關於活人祭祀、關於惡魔召喚與獻祭的方法,所以史黛拉早就做好心理準備,如果尼爾教授的辦公室其實像是邪教巢穴,或者突然出現一道密門可以通往地獄她都覺得很正常。
而此刻,辦公室就像個辦公室,甚至整潔到不可思議,史黛拉大步向前,她坐在教授的旋轉椅上,前方是一台薄得不可思議的電腦,還有幾張照片。
史黛拉的注意力立刻被照片吸引住,她的潛意識似乎總認為,大概所有人都跟馬庫斯一樣有個極度悲慘的歷史,這份歷史成為除了地球以外的另一個重力,將他扭曲成一個既像人又不像人的人。會對後房感興趣者,八成都是像這樣。
但尼爾的照片全是他與好友出去玩的攝影,大峽谷、郵輪,還有釣魚,在某個不知名小島上的合照,照片裡那個在史黛拉記憶中還年輕的教授總是在微笑,好像這世界上真的有如此多的愉悅值得咧開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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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妳的腳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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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史黛拉的注意力被馬庫斯抽離,她看著馬庫斯用左手使力,將辦公桌推至角落。而掀開地毯後,露出的是一個被用雕刻刀精心打理過的地面——那是小小的召喚陣,就和阿爾伯特在他們家地下室做出的東西一樣。
「你怎麼知道這裡會有東西?」史黛拉問。
馬庫斯冷笑一聲:「這種人怎麼能相信?他的抽屜裡應該有大麻。」
史黛拉默默地拉開抽屜,但裡面只放了聖經,很顯然沒有毒品。但夾層裡倒是有幾張紙條,上面零零散散地寫著一些史黛拉看不明白的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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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給惡魔獻祭的召喚陣。」幾秒的沈默後,馬庫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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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黛拉抬起頭,她來到對方身邊,然後說:「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地方。」馬庫斯的手滑過圓環的外圈,那裡有一些看上去更像花紋而不是文字的符號,馬庫斯的鏡片反射出地面的圖樣,他說:「不是正統的語法,本該寫出召喚的咒文,但這裡直接用了⋯⋯不是獻祭,而是某種請求。」
「你為什麼那麼熟悉?」史黛拉問。
「我的愛人隨時會被惡魔吞噬,我當然要學會一些抗衡的手段。」馬庫斯諷刺地說:「要不是我親愛的阻止我在墓園那裡舉行復活儀式,不然我——」
或許是因為看到史黛拉的表情,當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但馬庫斯最終沒有把話說完,他的手仍舊放在那個陣法上。而史黛拉則思索著,世界上可能只有馬庫斯一個人,在一句話裡塞兩個「愛人」而不會奇怪。
「我們得找到他們的研究室,應該比這裡大一點,線索也比較多。」史黛拉輕聲地說。
馬庫斯看著她,他點點頭起身,但他在站直身體的瞬間,史黛拉看著他們帶來的骨頭仍被放置在地上,她正準備把東西全撿起來,甚至有一股衝動想把阿爾伯特的骨頭全丟在垃圾桶——但她讓頭骨和法陣接觸到了。
頭骨喀的一聲,不小心卡在了地板的縫隙間。
史黛拉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異樣,但下一秒,她可以感覺到有一股震動,輕微地如海浪沖刷她的腳踝,緊接著越來越強大,像是那些怪物從後房的遠處直衝而來,像腳底下的地板突然有某個零件鬆脫,她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因此而震動,身體被阿爾伯特給捅穿的那部分因此而開始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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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門。」馬庫斯瞪大眼睛說:「這是通往後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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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說什麼東西?」史黛拉用氣音反駁:「二十年前沒有人可以找到通道,照你說的,二十年後,戴雅明的人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維持數值開門,這裡怎麼可能會有人做個惡魔召喚陣,然後就可以去後房?當這裡是速食店後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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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是我們親愛的阿爾伯特在裡面。」馬庫斯咧開嘴角,然後猛地趴下,他的手指沿著召喚陣外圈的文字,然後從喉嚨裡發出了聲響:「沒有人能從那裡出來,也就沒有人可以打開門,噢,天啊,他說得沒錯,我他媽的的確應該多和其他人接觸,誰知道有人在做這麼厲害的研究!」
那是史黛拉聽過馬庫斯最有感情的言語,可悲的是,馬庫斯能夠具有情緒的時刻總是牽扯到生與死。
「等一下,不要衝——」
史黛拉滿腦子只想要阻止對方,但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下一秒,她感覺自己被某種無法言說的重力拉扯,她的重心被拉扯往下,視線被撐大,她感覺心臟像是被誰給抽緊。
而馬庫斯唸出了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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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她的代價。
——她要獻出的代價會帶她前往什麼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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