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入死亡像墜入母親的擁抱。
所謂的「擁抱」是一種遲疑,母親會評估我有沒有資格接受溫暖。那雙如朽木般枯槁的手會撫上我的背,就像順著動物的皮毛,最後,她或許會收緊手,或許不會,更常發生的是她會抓起一旁的點滴架向我投擲。
但那終歸是一個擁抱。我一生都會記得那樣的擁抱,我發誓我不會在擁抱米莉亞時抓住其他東西,我會把一切,包括呼吸與念想,全都投入到我的雙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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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我的手並沒有給人擁抱,而是嘗試殺死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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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史黛拉的眼神喪失光彩,而我也失去意識之前,史黛拉的手以一種不尋常的力道掐住我的脖子,而這似乎並非為了讓我窒息,而是要嘗試將我推向海。我想要掙脫,我真的盡力了,但我的四肢簡直像宿醉後的裝態——那該死的事情發生的太快,我的身體一瞬間便被猛地拉進水中,我無法發聲的喉嚨正尖叫著米莉亞的名字,我想著我會整個人沉到海底,到地獄最深處。
我閉上眼睛的下一秒,整個空間似乎發生了變化,就似乎是重力突然被某種力量給移動,將之置換到我的前方。
我伸出手想要將羊角錘捅得更深的瞬間,我的身體就被往上拉,直到我向前翻滾,發現自己正處於鵝黃色的房間之中。而史黛拉不見蹤影。
一眨眼間,我就來到這他媽熟悉的地方。
這裡是後房,我可以肯定,可色調卻彷彿來到某種被「腐蝕」的狀態。這裡本如同搬空所有家具的辦公室,但現在更像是某種廢墟,我踩踏的地面有無數黑色的細狀污漬,從轉角蔓延至牆壁,甚至是天花板。看起來像有後房的怪物融進了建築本體中。
背景的嗡鳴聲比以往更大聲,直衝我的耳膜。
「米莉亞!」我嘶吼著,但很快我意識到一件事。
這是我的聲音。
我原本的聲音。
每一個音節都像是被銳器摩擦過,破碎且沙啞。我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下半身,那就是我那天的衣服,暗紅色的尼絨襯衫,飛行夾克還有運動褲,而球鞋上滿是污痕,就像所謂現實世界流失的二十年從來沒有發生過。
「米莉亞!」
但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我,我必須找到我的女兒,我不會讓惡魔奪走這一切。
然後,下一秒,我看見後房的遠處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我拔腿衝刺。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耳邊會傳來金屬呼嘯聲,我的四肢也沉重到彷彿不是綁了鉛塊,而是每行一步,都像是要推著巨石前進。我感覺自己像薛西佛斯,惶恐於有人將會把我給從山頂擊落。我那無處安放的重心讓我差點摔倒兩三次,我甚至無法習慣這具身體——胸前沒有乳房的重量,也沒有鋼圈胸罩去支撐,我的下體有著現在幾乎令人作嘔的生殖器,肌肉硬得像是隨時崩解。
「米莉亞!」我逼著自己向前看,越是前進,我越覺得心臟快要無法負荷。
那個小小的身影旁側還有另一個人,我的腦袋越發清晰——在我找到史黛拉之前,那個大學教授,尼爾告訴我:「帶我看看終點吧,密爾森博士。」
「你他媽的離她遠一點!」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來到米莉亞的面前,但我還來不及去細看尼爾的表情,我就先被米莉亞的眼睛給吸引注意力。
米莉亞看起來好困惑,她的身體縮得小小的,如果有大風刮來,她肯定會跌倒。
我的女兒後退了兩步,她小聲地說:「媽咪呢?」
「我、我——」
我感覺刺向史黛拉的武器現在正在我身上開洞。母親第一次病發時我很年輕,我不明白為什麼母親會無法認得我,甚至將我當作她的仇人。但現在那些感覺又重演了,就像該死的蚊蟲爬滿我的軀殼。我現在是什麼模樣?一個陌生的男人?一個不顧一切後果和惡魔做交易的混蛋?
糟糕,太糟糕了。
我差點就要吐出來,但我抬起頭的瞬間,我和一旁如雕像般鎮靜的尼爾視線交錯。
「你是誰?」尼爾溫和地問,樣子就像只是隨口要聊起天氣般自在。
「去你的。」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哭:「我叫什麼不關你的事。」
「也就是說,密爾森博士早就去到終點了吧?」
我根本不想聽尼爾在講什麼鬼東西,我立刻蹲下來,然後試著想要親近米莉亞。我已經預期米莉亞會躲開,要是她沒有這麼做,我會開始質疑小孩子的本能,並且絕望於米莉亞說不定很容易被這垃圾世界給淘汰。
但她沒有。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只是像隻小動物般嗅聞我身上的味道——天啊,我都快忘記米莉亞有多喜歡這樣做,我將之歸咎於馬庫斯會抽菸和吸大麻的緣故,但她總會說我身上有香噴噴的味道,因為我會給她她喜歡的糖果——米莉亞靠在我的手臂上,像是即便無法確定我是誰,她也會信任我。
我連忙抱緊米莉亞,像是抓緊這世界上唯一的浮木,我就不會再下沉。
「嘿,還你。」尼爾靠近,他表現地就像剛剛什麼事都沒發生,我非常肯定他目睹了我的殺人現場,說不定他知道史黛拉去了哪裡。
我抬起頭,視線有些模糊,而尼爾手中抓著我的羊角錘。
我奪過武器,一邊後退,我把米莉亞緊緊抱著。
「你在進來後房之前是幹什麼的?」尼爾邊說邊看向了遠方,我不知道他的視線對焦於哪裡,我的四肢都很難使力。
「什麼?」我警戒地問。
「字面上的意思。」尼爾站起身,他的手一揮,似乎指向了前方的道路,而他沒有遲疑,而是直接邁步向前:「我想我們暫時被困在這裡了,我剛剛目睹你捅死『真正的』密爾森博士,面對危險人物,先知己知彼或許對我們比較保險吧?」
我抱緊米莉亞,然後跟了上前。
「我來自於一個普通的學術家庭。」尼爾說,就像講師在黑板前述說:「你知道,父母都是教授的那種。未來被設定好,接著可能在上帝的見證下,和某個與我類似的人結為連理,讓下一代重複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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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在學術研究中發現了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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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千年以來,不停地有人掉入這個世界的夾縫中,他們無聲無息地死去,我認為這裡很像巴黎的地下墓穴,埋葬著數千數萬人的骸骨與遺願,這個空間無限延伸,沒有起點,亦沒有終點,要想要突破,就必須獻出一部分的自己:時間、勞力,肉體,甚至是靈魂。」
尼爾回過頭,而我差點撞上他。
「我一直在想,假如這裡是神話中所說的地獄⋯⋯」他看向米莉亞,表情溫和地就像在閒話家常:「我們要以什麼方法才能更靠近呢?科學?神學?儀器或者召喚?」
「你是什麼意思?」我用氣音說。
「『盡頭』,或者『終點』。」尼爾瞇起眼睛,他舉起手說:「你覺得那代表什麼?」
我用空出的手舉起羊角錘,我啜泣與低吼的聲音混在一起聽起來像是要窒息:「那代表你如果不趕緊說實話,我會砸斷你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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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惡魔做了什麼交易?」尼爾笑得像是生日提早到來,但他的眼神卻毫無光彩,他指著後房的深處,再繼續往前走,那裡的燈具似乎損壞了,無法看清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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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頭又開始痛了,而米莉亞似乎很緊張,她發出連續的啜泣聲,試著在我的懷中縮得越來越小。我知道我應該要逃離這個人,可是我能到哪?我又有什麼籌碼可以把米莉亞送出去?
尼爾的視線瞥向了另一個方向。
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尼爾關注的是我的影子,在日光燈下,我的影子是怪物的模樣,金屬與管線拼湊而成的劣質美術品。我屏住呼吸,然後看向了對方,尼爾笑著回看我,而他的影子也是同我一般。
我們都像先前史黛拉那般困在這了。
「在你獻祭的那一瞬間,你的祭品就是你的終點,就是後房的終點,而你會在那裡實現願望——因為惡魔很狡猾,他們知道人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尼爾的聲音越來越輕,就像冰淇淋融化那般,一點一滴地將徹骨的冰涼滲進自己的皮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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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伯特・喬森,人們許下的願望就是後房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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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爾很狡猾。我大概過了一兩秒才意識到這件事。這個人說不定早在一開始就意識到我是誰了。但從他的表情我卻什麼也解讀不出來。我想要思考,但思緒如海嘯傾倒,我好像整個身體都被拉到了母親的懷裡。母親溫和地撫摸著我,說著「那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我知道母親病了,我也知道醫護人員盡力給她治療,我也會努力工作籌集費用。但那無法抵銷母親的話語與眼神。我想要求助於惡魔,我知道所謂的超自然力量可以讓一切恢復正軌。我知道這或許可以,或許可以——
我的鼻腔與口中有鮮血在翻湧,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後房在嘗試奪走我,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在離真正的死亡更近,我已經除掉後房的毒瘤——不對、該死的,不對,惡魔省略了一些事情,它沒有告訴我,要讓我重新回到現實的話,我必須先完成我的儀式,我的母親的軀殼,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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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盡頭,我的終點,我的米莉亞。
我是如此痛恨身為阿爾伯特・喬森的自己。所以我要殺了我,我要成為史黛拉,我要成為馬庫斯的妻子,我會成為充滿愛與善良的人,將我的痛苦粉碎,將我好不容易習得的愛全給出去。我要成為妳的母親。
但最終,我也將被惡魔反噬,我也得將自己的孩子斬草除根,成為我母親的翻版,就像後房既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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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在這個閉環中孤單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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