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們帶著眾人的希望,踏足月色前進。
澤生身處其中,似是卻又不全然是他們的其中一員。
他感覺自己的胃部傳來輕微痙攣,卻無法篤定這個不適的感受是源自何者:是初次面對這些變化的緊張感?抑或單純只是他未將那份晚餐食用完畢?
——真是沒用,他明明下定決心了啊,要更勇敢才是。
他拉緊身上的連帽披肩,淺淺吐納一口氣,試圖穩定自己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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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深入洞窟,他所感受到的濕氣便越重,整體氛圍也更加壓抑。
原本一路上多少還有些低頭耳語的眾人,現在都已沉默,安靜地跟隨前面領頭者的步伐前進,只剩他們踏過的地方傳來清晰水聲,迴盪在沉悶的空間裡。
又走了不知多久後,村長在一個轉彎處前止步,其他人也跟著停下。
村長轉身,並和其他已來過許多次的人凝重地交換眼色,接著看向澤生:「孩子,你能走到這裡,其實已經夠了,你……不用跟著我們進去的。」
「沒關係,至少我想看一看。」澤生拍了拍腰上的小布包,裡頭裝著一個白瓷小瓶,上頭塞著紅布,「我不會成為你們的負擔的。」
「好吧,我只是想告訴你……孩子,你已經很勇敢了,就如同你的父親。」村長慎重地說,「不過,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事,剛開始你或許會覺得有點殘忍,但為了我們的生計,實在不得不這樣做。」
——那是什麼意思?澤生露出不解的樣子。
「為了村裡能有安穩的生活,這是個艱難的決定。」李叔叔嘆了口氣,下意識地伸出左手碰向右肩,也以堅定的語氣說著,「我們實在無法再失去更多了。」
「阿勇,等等你稍微顧著他吧。」村長拍拍王大哥的肩。
「……好,我知道。」
接著所有人便舉起工具,義無反顧地踏進那個依稀閃著光芒的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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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是最後才進入的,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大洞窟,洞窟很高,四周的地上點綴著美麗白光,他靠近了些伸手,由於色澤純粹、質地堅硬,不管是看起來或摸起來,都像珍貴的白玉石,那大概是開鑿後遺留在附近的礦物碎屑。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這偌大洞窟的岩壁上或沿途卻並未有其它痕跡,似乎並非是原生在此的東西。
洞窟中央則有個橢圓形、像小湖一樣的空間,那空間上方對應著海蝕的缺口,正好讓月光能透一些進來,是這洞窟中唯一的天然光線。水窟裡引著充沛的海水,透過人工開鑿、設置的結構維持水流活絡,但大型活體無法自由進出的狀態。
他原以為會見到什麼龐然巨怪,結果他抬頭、低頭看了許多處,什麼東西也沒瞧見。
「在那裡呢。」見他疑惑的表情,張伯伯舉著魚叉往一個陰暗角落指去,他順著魚叉指著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白色身影蜷曲在陰影裡,看來十分虛弱。
「快點,時間差不多了。」村長召集著眾人,於是他們便齊往中央橢圓水窟的方向去,並在白色身影與水窟間排成一條路,或說更像一道防線,要避免獵物趁隙逃走。
村長和幾個比較有力氣的村民則朝那個白色身影走去,手裡舉起了武器——
「唰——嚓——」「唰——嚓——」
只聽見幾聲魚叉劃開空氣的聲音,接著刺入什麼柔軟的物體裡,血腥味很快便飄散出來。李叔叔和張伯伯在一旁戒慎以待守衛著,村長又用力將魚叉再刺深點,且稍微左右擺動,確定利器確實插在妖怪身上後,便和村民合力將牠從陰影中拖了出來。
澤生總算看見那個殺死他父親的妖怪長什麼樣子——是條白色海蛇,約有一個人頭寬的粗細,被魚叉刺著的地方溢滿鮮血。
「有些難受就先別看吧。」王勇將他拉到自己身旁,他也順勢偏頭並閉上眼,皺眉忍耐不去想像畫面,他耳邊傳來蛇身被拖曳過程中摩擦碎石的聲音,沉重而規律,彷彿是道綿長的儀式。
村長和幾個村民合力拖著那條海蛇往水窟的方向去,過程中都十分謹慎,手中武器未曾放下,像是防著蛇妖忽然發動攻擊,但那蛇都只是任人宰割的樣子。
「你暫時待在這裡,很快就結束。」王勇讓他到附近的岩壁旁坐,然後把身上背著的行囊放下。
將整條蛇拖到水窟旁後,眾人紛紛拔起魚叉,而王勇也將他肩負的東西自行囊裡取出,向眾人走去。
澤生感覺到眼皮外迎來某道光線,克制著從手掌的縫隙中瞇眼望去,原來王勇是揹著顆發光的球體,那光球就像將月亮縮小捧在雙手,雖然光芒似乎有些黯淡,但在月華下仍映著某種純粹無瑕的細膩光輝。
澤生看見王勇帶著光球逐漸走離自己、往蛇身前半部的方向去,眾人紛紛退開一點距離,澤生才想探頭挪動一下位置,卻見王勇取出尖刀,迅速在蛇腹某個位置精準劃開,那光球便被吸入蛇的身體,只見整條白海蛇都劇烈顫抖一下。
在澤生還沒反應過來前,熟練的村民們已經合力將蛇往水窟中一推,他下意識閃躲濺起的水花,回頭只見白海蛇已帶著滿身赤色往深淵中沉了下去。
不出多久,水窟表面開始湧起不自然的波動,接著便見到水中白海蛇的身影逐漸清晰,也越變越大,不只蛇身變粗、長度也是原本的好幾倍。
白海蛇發出一聲低鳴,連帶整個洞窟也震盪起來,牠身上溢出的鮮血襯著白色身軀格外怵目驚心,不過由於原形幾乎要填滿水窟可見範圍,因此牠無法兇殘地甩動長尾襲擊眾人,只像在水窟裡做著困獸之鬥似地勉強掙扎身體,混合著剛才的傷口,濺起許多水花與碎岩屑,並讓水面湧上許多血沫,儘管眾人都盡量退開,仍不免受到一些波及。
「再等一會兒,就快來了。」穩住腳步的村長放下魚叉,雙眼直盯著扭動的白海蛇,語氣裡有壓抑不住的興奮。
整個洞窟都晃動得比方才更加劇烈,澤生不得不退後幾步,背靠著岩壁才能維持平衡,卻見村長與其他村民在天搖地動中仍波瀾不驚,一雙雙眼睛都炯炯有神地望進水窟裡。
「這……」不知為何,澤生瞬間閃過那白海蛇反而才是獵物的想法。
他轉頭看向王勇,對方悄悄給了個眼神,示意他安靜看著就好。
此時,白海蛇的身體忽然開始變得有些模糊,像在水中起了層薄霧包裹牠的身軀。定睛一看,牠扭動的樣子更不自然,像從薄霧中掙扎著擠出自己的蛇身。
剛脫離的薄霧前段像羽毛往上浮起,隨水面晃動,如夜晚湖面泛起氤氳。
村長見到薄霧脫離,有一小段浮上水面後,又忍耐似地等了數秒,才向在場眾人下達指令:「動手!」
由李叔叔和張伯伯帶頭,眾人合力抓住那薄霧,齊心往水面上拉。
「一、二、三——」「一、二、三——」
即使眾人的動作與力道都很熟練,但那薄霧卻也像與他們拉扯般來回抵抗,白海蛇在水窟中劇烈擺動身體,發出痛苦的咽嗚聲,在洞窟裡形成陣陣回音。
「小李你抓緊了!」張伯伯大聲疾呼,也盡力捏緊手中宛如絲綢的薄霧。
「大家用力啊!」村長不小心被碎岩屑噴到,被往水窟方向拉了幾步,連忙奮力穩住腳步。
白海蛇往下沉去,似乎想把所有人拖下水窟,但眾人十分有默契,一拉一放配合著綁繩子的鐵叉,制住了妖怪的行為。
而等他們耗費一番工夫,終於將所有「薄霧」完整拉離水面後,澤生才像從震懾中回到現實——那是一張巨大的蛇皮,透著月光閃著晶瑩如白玉石的光澤。
澤生有些失神地望著尚帶有水氣的蛇皮,終究是跌坐在地:這便是他們的生存來源,這就是礦山的源頭。
「噗通——」
倏地又傳來清晰的落水聲響,澤生轉頭一看,有人落進水窟中,是王大哥!澤生連忙要上前去幫他,卻被其他村民攔阻:「別妨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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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片刻,王勇從那片早被染成赤色的水窟中探出身子,他將有些黯淡的光球遞給站在一旁等候的村長,自己迅速爬上岸後,村民們便拋出漁網,要合力將白海蛇拉上來。
眾人站穩腳步、握緊網繩,順著節奏使力用勁,白海蛇本身較之蛇皮自然重得多,但直到牠被漁網拉上岸,澤生才發現蛇身已經縮小,變回大約不滿十公尺的模樣。
地面早已停止晃動,將蛇皮與蛇身分別拖出水窟外的眾人滿是疲憊但豐收的喜悅,紛紛席地而坐,稍作休憩。
王勇打著赤膊,坐在稍遠點的地方休息,他隨手將濕潤的瀏海耙到額後,發現自己左手臂上有傷,被不知是水窟岩石或什麼割傷的,流著模糊的鮮血。他撇頭看了一眼,略微蹙眉但沒有理會,只是把拿回來的光球又小心翼翼地收回行囊中。
「辛苦你了,這件事每次都很危險啊。」村長遞給他一塊大布巾擦拭身體,「你的手怎麼樣了?」
王勇簡單將頭髮和身體擦乾後,便反手將布巾拿來包紮傷口:「沒事,大概被洞裡的岩石割到的,每次多少都會這樣。」他稍微轉轉肩膀回應。
其他人有的拿出利剪及切割工具,將蛇皮上一些破損或咖啡色的區塊剃除;有的則拿出帶來的清水,將蛇皮上的血沖洗乾淨,等水分都自然瀝乾,這些原本柔軟的蛇皮便能成為質地堅硬又美麗的瓊玉。
「有時候真覺得可惜啊。」剛剪下一塊蛇皮的劉叔叔掂掂手中重量,臉色略有遺憾地笑道,「說起來我們不是握著牠的心臟嗎?少捅兩下不行?要是沒留疤,這一塊也不小呢。」說完便隨意將沾著血汙與結痂的蛇皮扔棄至一旁。
「哎,你忘了那時候多慘嗎?」張伯伯回應道,「還是小心點好啊。」
「少說兩句吧,澤生還在這兒呢。」李叔叔提醒著。
「大家都辛苦了,這次的份量應該也很足夠,我們都該懷著珍惜的心情啊。」村長說。
澤生看著這一切,久久無法言語。
原來他們一直都活在編織的妖物謊言中,踩在犧牲者的腐肉下,從屍骨堆砌而成的寶山裡耙挖生存的可能。死亡的氣息是他們自己鋪排,只是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真相?還是說即使知道,他們依然甘願踏上這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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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這就是傳說中盤踞礦山的妖怪嗎?」澤生顫抖地問,感到有些頭暈目眩,「牠一直都是這樣的嗎?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澤生,這幾年村子是怎麼好起來的,你也有感受吧?大家都不想再回去過苦日子了,這不容易啊。」村長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但是……但是……,」他看著被眾人拖上岸後,便被丟在一旁,困在漁網裡奄奄一息、傷痕累累的白海蛇,蛇腹偏上端有一道長長的割口,還在漫出腥紅,「牠根本不是什麼兇殘的妖怪啊……。」
「怎麼不是?賠了這麼多條命,還不都是因為牠?」張伯伯走過去又用魚叉刺了刺那海蛇,被劉叔叔提醒別浪費好東西。
「唉,或許因為你是個特別辛苦的孩子,所以太過溫柔了。」李叔叔搖搖頭,「想想那些我們失去的人、受過的傷,那都是事實,你不要被那妖怪現在裝的樣子騙了。這世道是弱肉強食的,我們如不反抗,或許今天躺在那裡的,就是全村的人了。」
「可是這和我所知道的、和村裡人所知道的都不一樣啊……。」澤生感到意識有些恍惚,世界宛如天旋地轉起來。
「我一開始也說了,你或許會覺得殘忍,但這一切皆是不得已。」村長依然使用和藹而無奈的語氣解釋著,「要先顧得了自己,才能顧其他人,你說是吧?」
他巍顫顫地扶著堆滿白玉石的岩壁起身,上前去拉住村長的衣袖搖晃:「我是抱著什麼決心、那些人是抱著什麼決心來到這裡……,這太過分了!」
「……你夠了沒有?」村長甩開澤生的手,並推了他一把,「決心?簡直同一個蠢樣,少在那裡用大義凜然的樣子說話。受到欺騙又如何?反正你最後也會被當成英雄,這不就好了,過程怎樣重要嗎?」
澤生跌進村長的斜影裡,他披肩的連帽向後滑落,露出月白髮色。
「你是他的孩子,又是這副模樣,我已百般包容,這兩年也沒讓你餓著冷著,難道還不夠慈悲?還要得寸進尺,我逼你來了嗎?」村長居高臨下地向他投以冷眼,「天真也該有個極限,你以為自己是靠什麼才能活到現在?生活可是樣樣都需要錢才能完成的啊。」
他不可置信地回望,想再反駁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他有些悵然地看向另外一個人,澤生水藍的雙眼與落下的夜色相映成輝,可對上他眼神的王大哥卻只是黯然別過了頭。
他絕望地從地上爬起,往白海蛇的方向走去,只是才踏了兩步便眼前一黑。
「那些被犧牲的人……,我們根本沒有賴以為生的礦山……,也根本……沒有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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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保險起見,但還是用上了。」李叔叔搖搖頭,向已經失去意識的澤生說著,「抱歉了孩子,只是你在選擇這麼做的時候,就該明白無論如何都是無法回頭的。」
「我剛才還在想怎麼還不倒下呢,要是得再下手一次可麻煩了。添順啊,還是你想得周到。」另個村民搭著李添順的左肩,得到對方扯扯嘴角的苦笑。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嘛。」
「原本就沒打算活著出去的,也早叫他在外面待著,偏要跟進來自找罪受。」村長嗤笑一聲,不屑地拍了拍澤生抓過的衣袖,重振儀態,並催促著眾人俐落行動,「好了,各位加緊動作收尾吧,天亮之前得出去,否則會影響東西的品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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