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韋消失在獨奏的舞台,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全都亂了套。好不容易熬過一週,新的演出又即將到來。上次代演的女孩演出很成功,觀眾們都喜歡神童超齡演出的故事。但她年紀還小,受《童工法》所保護,在不同州演出還得申請不同的工作許可證,也沒辦法一直跟學校請假,接下來的替代人選又開了天窗。
陳奕韋依然無消無息,經紀公司再次陷入混亂,沒完沒了地尋遍手上的音樂家,和樂團協調新的演出曲目。要找臨時代打的音樂家也不容易,知名的獨奏家行程早就都已確定下來,觀眾又不一定熟悉剛出道的年輕音樂家,要是對人選不滿意還會退票。
身體不適的理由,也已經到了極限。開始有人在問,是什麼病?怎麼會這麼嚴重?每次看見辦公室門口擺滿慰問的花束,蘇巧巧的良心就要被折磨一次。陳奕韋為什麼一點消息也沒有?是不是真的出了什麼事?不然為什麼要放棄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職業生涯?如果他沒有出事,像那樣的人也不可能去自殺,那他還能靠什麼維生呢?他也就只有小提琴了不是嗎?
男人略帶惆悵的聲音突然竄進腦海裡:『我想拉樂團,也想指揮。』
蘇巧巧看著搜尋引擎蒼白的介面,把腦中所有的樂團名字全都搜了一遍,搜完之後又開始搜尋她不知道的地方樂團。如果正好最近在舉行小提琴甄選,那就再好不過了。
再平凡不過的週二上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樂團網站上悄悄多了一個名字——Yi-Wei Chen。名字出現在第二小提琴的最後一位,沒有經歷、沒有頭像,有可能只是剛好拼音相同。
蘇巧巧心臟跳得飛快,有種強烈的直覺席捲了她,立刻撥通電話給樂團,確認了她的猜想。一掛上電話就站起身來,在辦公室大喊:「我找到奕韋了!」
這陣呼喊喚醒了被這陣混亂攪得幾天不得好眠的同事,艾莉克斯掛著黑眼圈從座位上冒出頭來,鏗鏘有力地說道:「你去沙漠把那個混賬給抓回來,什麼第二小提琴?他得留在我們公司,繼續作為獨奏家演出到死,要他等著瞧吧!」
蘇巧巧跳起身飛奔出辦公室,回到家將才剛從行李箱拿出來放在衣架上的衣服又拿下來,塞進更小的箱子裡,用手機叫車,直奔機場而去。
——
陳奕韋自在地漫步在豔陽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太陽灼燒著他的背,路邊盡是高聳的棕櫚樹,充滿熱帶風情。他照著報到說明上的指示晃到後台入口,拿出自己剛簽下的賣身契,請警衛幫他辦了一張後台通行證。
凡是他所經過之處都會引來一陣打量的視線,誰都認得那張臉。沒有參加評選的樂團成員還以為換了演出曲目,要改演小提琴協奏曲,慌亂地跟同事確認,這才聽說了昨天發生的荒謬故事。知情的人掂估著他會不會一來就搶了樂團首席的位置,畢竟以實力來說,他一定比那個待了二十年卻絲毫沒有長進的首席更強。
這是陳奕韋身為樂團新人第一天上工,在眾人的注目之下走到最後一排坐下。和他共用同一個譜架的同桌不禁繃緊了神經,他怎麼也沒想過有天竟然能和這種等級的獨奏家併肩拉琴。
紐頓先生走上台,向大家介紹今天有名新人加入第二小提琴。陳奕韋起身向大家致意,一陣竊竊私語在舞台蔓延開來。
指揮示意大家安靜,「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相信你們已經演出過無數次了。有些曲子演出過太多次,反而會養成一些習慣。今天,希望大家可以放下原本的成見,我們一起來實驗看看可以創造出什麼樣的新風貌。那麼,我們就從第一樂章開始,請給我一個強而有力的開場。」
紐頓先生舉起手來,用力砸下,全團爆出兩個整齊的和弦,接著進入宏大而悠揚的開場。才演奏沒幾個小節他就揮揮手,示意大家停下,「大提琴,可以進來得更乾脆一點嗎?漸強的時間更短一點。中提琴和第二小提琴,少一點旋律,多一點節奏。我們從頭再來一次。」
陳奕韋坐在人群之中,重新感受自己變得渺小,成為巨大洪流之中的一員,不再與之對抗,或是獨自一人穿梭其間,這讓他回想起了學生時代拉樂團的時光。觀察指揮的動作,揣摩他的意圖,同時和自己的理解對照。從最後一排的角度望出去也很新鮮,明顯看得出有人的弓在琴弦上空揮,或是在強音時耳邊傳來微弱的噪音,用各種技巧掩飾自己沒有練習的事實。但專業還是專業,即使視譜也有一定水準。
紐頓聽著樂團如他所願地奏出緊湊而恢宏的感覺,各個樂器漸漸融合在一起。明明只是一個新人加入,氣氛卻變得不一樣了,尤其是小提琴那一側更是緊張得彷彿能看見火花在空氣中流竄。明明首席就坐在前方,每個人卻不住想往後排偷瞄。第二小提琴在討論弓法的時候,只要陳奕韋出聲表示意見,其他人就急著到處借橡皮擦,把首席原本的弓法給改掉。
紐頓先生靜靜站在前方,等待討論結束。他想:也許這樣適度的刺激對樂團而言也是件好事。
陳奕韋的同桌倒是快被他給逼瘋了。他老是忘記翻譜,在換弓法的時候又不做筆記。只要一個音拉不準,隔壁就會投來一個視線,不帶責備,倒更像是好奇:怎麼連這都拉不準?那種態度比什麼都還要傷人。這人明明才剛被錄取,應該沒有時間練習這首曲子才對,為什麼還是能拉得這麼好?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跟他一起坐在第二小提琴的最後一排?
指揮背過身去對低音部說話的時候,陳奕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放在譜架上,本以為他終於要露出怠惰的本性,卻沒想到他竟然在小小的螢幕上好整以暇地看起密密麻麻的總譜來。
同桌想:天才的世界果然是凡人無法企及的。
排練一結束,所有人都急著回家,只有陳奕韋一個人衝到台前纏著指揮問個沒完。紐頓先生被他纏得不耐煩,卻又不能在團員面前趕他走,只得耐心地回覆他所有的疑問。陳奕韋來問的不只有第二小提琴的部分,更多是從樂曲全貌的詮釋來發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處理這些細節?他這才明白,陳奕韋是真的跟他耗上了。一路討論到音樂廳的工作人員來清場才被趕出門去,紐頓先生收拾好總譜飛也似地奔下台,鬆了一大口氣。
陳奕韋慢慢收拾完,背著琴走向出口,才剛拐過彎,便看見玻璃門外站著他不敢面對的人。
夕陽將她照得面色紅潤,一旁的行李箱影子一起被斜陽拖得長長的,看來一下飛機就直接趕了過來。拘謹的西裝褲和素面襯衫依然那麼合身,就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樣。髮絲有分凌亂,眼眶似乎有些紅腫,不知道為什麼哭過了。
陳奕韋曾經想過無數種重逢的情景,想故作輕鬆地走上前去打招呼,卻遲遲無法踏出那一步。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道看了多久,才想到該去找另一個出口。他還沒想好該怎麼面對這個令他牽掛的人,又或許是害怕從那人口中聽見哭泣的理由是為了自己。
一頭黑色捲髮從鼻尖前竄過,萊斯里推開玻璃門飛奔而出,熱絡地和她伸手打招呼。憂愁的眉頭馬上梳開,綻放出絢爛的笑容。萊斯里不知道對她說了些什麼,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抬手撩起垂到眼前的髮絲。
車子在路邊停下,萊斯里衝上前去幫老師開車門。紐頓先生緩緩踱步上了車,車影遠去,消失在道路盡頭。那裡又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陳奕韋還來不及理清自己的思緒,腳步就這麼邁出去。一對上她的視線,剛才還笑得那麼開心的面容垮下來,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他有點後悔,卻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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