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搭乘槳船，老槳船先前被自由之火號打穿甲板，仍在修理。晷帶莫琳去搭渡船──邦伯爾島離希里什島很近，也有商業往來，每天都有專營的渡船往返兩座島。渡船比槳船要小得許多，即便是在這種風和日麗的天氣也搖晃得很厲害。莫琳和晷坐在擠得滿滿的渡船上，夾在一箱箱漁獲和商品，以及七嘴八舌交換資訊的商賈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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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隻越靠近邦伯爾島，莫琳越能感受到濃厚的祭典氛圍，之前在希里什島上遠眺時，她就能看見海面上密密麻麻的船隻。現在她置身其中，從四周的大小船隻間靈活地鑽過，她甚至可以清楚地聽見船隻上的吵嚷、叫喊。當渡船緊貼著某艘巨大的戰艦擦身而過時，莫琳仰起頭，略帶敬畏地凝視黝黑的船體──這種規格的船隻，僅可能由克格多爾船王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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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伯爾島的港口是個弧形的天然淺灘，相當狹小。所有稍大的船隻都停在外海，放下小艇，搖槳登島。然而，仗著船體較小、吃水淺，渡船可以長驅直入，直接停泊在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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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伯爾島的港口擠滿了人──簡直像漫天飛舞的海鳥一樣多。這番車水馬龍的景致跟安靜的希里什島截然不同，狹窄的碼頭上，少說也擠了三、四十幾艘大大小小的船舶，而且這還不算上那些停在外海的大船們，實在徹底超出小港所能負荷的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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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每一個人都在喊叫：有怒吼著要別的船隻讓路的船夫、有朝乘客兜售商品的小販、有喊破喉嚨，拜託大家守秩序的船塢管理員。碼頭上則充斥著各式氣味：海水的鹹味、人的汗水味，這些味道與街頭小吃的香料和烤肉味混雜在一起，風一吹，堆疊的氣味相當難以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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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外，空氣間還有一股濃厚嗆鼻的──類似雞蛋煮太熟、或是壞掉了的怪味，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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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硫磺的味道。」晷解釋道。他在這裡取下了遮掩口鼻的頭巾，邦伯爾島雖然離邦比亞島更近，但不在下風處，所以火山灰沒有朝邦伯爾島飄散，反而全去了希里什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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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人擠人的碼頭，莫琳緊緊跟著晷，甚至伸手抓住對方的袖子。人實在太多了，一個不留神，兩人就會被沖散。莫琳的視線飄過那些站在船欄邊，拿著酒杯或握著菸斗的水手，他們慵懶地盯著來往行人。碼頭一派熱鬧，不但充斥著各式攤位，還有不少酒樓和妓院。然而，邦伯爾島這邊的建築更為簡陋，稱不上有任何設計，頂多算是四根柱子撐起來的矮樓──角落陰影中，躺臥著不少流浪者與醉漢，散發著尿騷與汗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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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莫琳必須說她更喜歡希里什島。邦伯爾島給她一種失序感：太過龍蛇混雜，而且帶了一股「我們就是要靠龍息祭大賺一筆」的強烈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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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扒手。」晷回頭叮嚀了一句，他沒有甩開莫琳的手，反而說：「妳抓我手臂，不要拉我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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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莫琳連忙勾住晷細瘦的手肘，她可一點都不想在這樣的地方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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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在碼頭繞一圈，」繳完登島稅後，晷對莫琳說：「如果能找到有渡船願意繞行邦比亞島，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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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話還沒說完，莫琳就聽見有人呼喊著：「欸，莫琳！莫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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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水手朗司像貓一樣翻過碼頭的圍欄，落在莫琳面前。他根本沒注意到一旁的晷，咧嘴笑道：「真巧，妳也在這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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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很巧。」晷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你怎麼在這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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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晷嚇了一大跳，朗司像踩到荊棘的貓兒般跳了起來：「啊，老闆。」他畢恭畢敬地用索格爾頭銜喊了晷的名字，並慌忙解釋：「輪到我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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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能不能行行好，四處看看有沒有繞行邦比亞島、能遠眺『世界之眼』的船隻？」晷指使起人來毫不猶豫，還補充了一句：「莫琳從來沒見識過『世界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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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晷這麼說，朗司立刻露出他那帥氣十足的笑容，一臉「我知道哪裡能找到好船」的表情，得意洋洋地領起了路。「你們可找對人了。」他說：「我認識差不多半座碼頭的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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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真是勞煩你了。」晷的語氣平平，一點起伏也沒有。莫琳在一旁偷笑，覺得他很壞心。晷有時讓她想起拜森．畢亞特，她哥哥以前惡整起賽費爾島上想跟莫琳攀談的年輕男子，也是挺無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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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人願意被使喚，晷悠悠哉哉地在碼頭的石墩坐下，慢慢等朗司。莫琳雖然不喜歡邦伯爾島，但不妨礙她東張西望，將新奇的事物收進眼底──她這才深刻地體會到，由於龍息祭，邦伯爾島上真的什麼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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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不少由家人攙扶著的患者，來到龍息祭沾沾好運。病患們倚靠著家人，在炎熱的天氣裡吃力地喘息。她也目睹不少那種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少爺或小姐的人，乘坐由奴隸抬著的軟轎來湊熱鬧，軟轎前有僕從開路，喝斥著閒雜人等避開，好讓轎子通行。龍息祭吸引了大量的人潮，而四處兜售、乞討、偷竊的人也不在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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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對莫琳來說，最難以習慣的，是邦伯爾島上四處可見、為數眾多的奴隸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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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賽費爾島的莫琳對這項習俗並非一無所知，畢竟在著名的克格多爾港口──珀拉提港，蓄奴及販奴都是合法的，許多克格多爾船隻的水手和搖槳工皆由奴隸組成。莫琳一直都知道，他們的槳船沒有奴隸，不代表其他的船上沒有，但她實在做不到面不改色、毫不動搖地看著一群又一群被拴著腳鍊、綁在柱子上，甚至關進籠裡的奴隸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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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是，不少奴隸販子趁著龍息祭人多，沿街叫賣：「看看這健康的牙齒，先生！」、「最純正的法洛血統，您多看看、比較比較，千萬別錯過好貨！」這讓莫琳非常痛苦，而且奴隸籠有著一股非常可怕的怪味，甚至蓋過了莫琳不喜歡的硫磺味──那是帶著恐懼、絕望與死亡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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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奴隸們經過，莫琳只能低著頭，緊緊拉著晷，不願看向奴隸籠的方向。總覺得只要接觸到視線，她就無可避免地必需直面現實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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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莫琳的緊繃，晷挪動腳步，換了另一處比較安靜的地方等朗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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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沒注意。」晷的口氣異常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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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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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留意到她的語氣有些虛弱，停頓了幾秒後，晷開口說：「要記得，妳是沒有辦法幫助每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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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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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不確定除了嗯以外，她還能說什麼。她很清楚她幫不了那些奴隸，她沒有能力買下他們，然後將他們放走。而且，就算她真能救那麼一兩個，她也無力反抗這塊地域的奴隸體制：克格多爾跟遙遠的法洛森林一樣，一向都有蓄奴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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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才想起，索格爾帝國有著淵遠流長、被法洛奴役的歷史。索格爾奴隸是一直到前幾年，在索格爾皇帝攻陷法洛古城、焚燒法洛森林後，才被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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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皇帝，是因為看不慣法洛奴役索格爾人，所以才激烈地反抗、攻陷法洛古城的嗎？」莫琳忍不住問道：「如果反對奴隸體制，為什麼在法洛亡國後，仍容許這些法洛遺族淪為奴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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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莫琳的提問，晷沉默了，甚至久到莫琳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說錯話。不過晷最後還是回答了，聲音聽起來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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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評論政治。」晷簡短地說，態度很認真：「我強烈地建議妳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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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恰好朗司回來了，晷站起身，順理成章地拋下了奴隸的話題──即便他不這麼做，莫琳也能聽出晷不願繼續這個話題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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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昨天火山噴發後，神官禁止所有船舶靠近邦比亞島。」朗司回報，無奈地攤手：「有船家跟我說，他昨天出航，留意到邦比亞島附近的海水與平時顏色不同，連『世界之眼』也不大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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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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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眼』的湖水平時不是碧藍色的嗎？」朗司答：「昨天，『世界之眼』的湖面是白的，冒出濃厚的煙霧，像整座湖泊瘋狂沸騰起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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晷沒有多說什麼，他的表情變得很嚴肅。出乎意料的，他請朗司在碼頭陪伴莫琳，說自己要去繳登島稅，讓他們稍等一會兒，他馬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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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很清楚那是藉口，他們早就繳過稅了，但她沒有出聲。朗司耐心地坐在莫琳旁邊的石墩上，每當遠方有從水面躍起的鯨豚，或遇見鳥群在水面捕食時，他就指給莫琳看。畢竟有著晷隨時可能回來的壓力，朗司格外彬彬有禮，每回他在解說動物時，態度都很正氣凜然，擺出一副「我這是分享知識給妳聽」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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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水手正忙著向莫琳繪聲繪影地描述大海獸如何捕食鯨豚時，晷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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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司，」晷問：「你對邦比亞島和邦伯爾島都很熟悉，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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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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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見識過白色的『世界之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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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司微微一愣，「這倒沒有。」他思索了幾秒，又說，「也不用太相信船家的話，水手往往會誇大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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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司似乎沒注意到他好像順便罵到了自己，而晷明顯心不在焉，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莫琳好奇地傾身，想追問幾句，卻被周遭海面的景象給吸引了──毫無預警，許多魚兒開始瘋狂地往水面跳。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魚都在啪噠啪噠地掙扎著，迫不及待想逃離海水。莫琳並不是唯一發現這個現象的，碼頭一時相當熱鬧，人們朝前推擠，想要一窺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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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畫面令莫琳感到不安，她推了推朗司：「……這些魚怎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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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朗司看起來跟她同樣茫然：「我從來沒看過這副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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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雜的碼頭驀地沉靜下來，莫琳和朗司忍不住停下對話，查看靜默的原因。幾秒後，他們反應過來了：是地震，地面微微震動著。雖然不大，但邦伯爾島沿岸那些簡陋的四柱矮樓，由於結構不穩固，晃動的幅度非常大，人們紛紛驚慌地衝了出來，在大街上四處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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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嶼群、克格多爾、杜博拉拉，甚至遠至馬辛納和南方列嶼都常有地震發生，這樣的震動莫琳並不陌生，不過對索格爾人來說不是這樣──索格爾沒有地震。晷全身的肌肉緊繃著，直到晃動平緩下來，才逐漸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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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因為邦伯爾島碼頭無法像希里什島岩崖那樣，清晰地看見邦比亞火山口，莫琳還真想探頭確認一下。雖是小型震動，但距離活火山這麼近，還是很有壓迫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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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逐漸恢復吵嚷，叫賣的人喊著價、吆喝的船夫彼此咆哮，一切彷彿剛才的晃動沒有發生過，人們回歸了平時的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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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搭這一班渡船回希里什島了，老闆。」朗司開口說道：「我的輪班下午開始，現在不走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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晷完全沒有放心思在朗司身上，只點頭表示聽到了。莫琳覺得這樣對朗司不大好意思，畢竟在休假時還拖著他幫忙，於是她轉過頭，想向對方表達謝意，卻只捕捉到朗司匆匆離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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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司大步跨過碼頭上堆積的貨物，朝渡船走去。他的視線掃過人滿為患的邦伯爾島碼頭，露出了一個莫琳無法理解的表情：朗司看起來非常滿意。他心滿意足地看著壅塞的人潮，兀自點點頭，如貓一般輕巧地跳上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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