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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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晷換完衣服,窩進吊床裡小口喝著冷湯時,莫琳迫不及待地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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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早,趕來探望晷的葛斯和玫瑰也被莫琳的外表嚇了一跳──莫琳看不出兩人合好了沒有,他們雖然一起出現,卻不跟彼此說話,甚至沒有看對方一眼。離開時,他們分道揚鑣:葛斯往上,去主甲板;玫瑰往下,去底艙。誰都沒有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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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則留了下來,她想搞清楚她是怎麼突然變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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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吧,能被皮舞者調換外貌的人,必須滿足一項先決條件。」晷啜了一口湯:「那就是,被施法的對象必須要有『空隙』,皮舞者才能施展幻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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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空隙』,是一種心理狀態。好比說,對於自己外表不夠自信的人,又好比說,一直對自己不滿意,很想變成其他人、過別種人生的人──這些都是心靈上的『空隙』,而這種人正是皮舞者施法的最佳對象。妳看,像葛斯和玫瑰,他們的自我很完整,很做自己、也很肯定自己的生存方式,這種根深蒂固的自我認知讓皮舞者完全動不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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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頓,晷望向莫琳。此時他已滅去燭火,兩人坐在一片黑暗中,聽著船外風吹雨打、船板發出咯咯聲響。莫琳看不清晷的輪廓,但能感覺到對方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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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妳應該能理解,其實皮舞者所施展的幻術,很大一部分取決於被施法對象的心理狀態。也就是說,除了等待幻術失效、自動瓦解之外,如果這個人擁有強烈的意志力,將心靈裡的『空隙』弭平,是足以破除皮舞者幻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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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開始沒有跟妳提,是覺得這項幻術觸及的層面太私人,不好開口。我想反正最後都會瓦解,破除它也不急於一時。」晷緩聲說道:「船王登船後我有點後悔,感覺……應該早點告訴妳。後來又發生了太多事情,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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槳船晃動著,晷的吊床也隨之搖擺,莫琳必須伸出手撐著船壁,穩定身體的重心。她知道晷在猶豫什麼,也理解為什麼晷不願意一開始就說清楚。因為那等同於明確地告訴莫琳:妳的心靈存在著某種不平衡,讓皮舞者有機可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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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的直覺是,她心中的「空隙」跟拜森.畢亞特的死脫不開關係。「空隙」的產生,是她日復一日,在農場裡虛擲光陰所產生的茫然,是她對於空守著坡上小屋的困惑──但這代表了什麼?代表她沒那麼喜歡那樣的人生嗎?代表她想擺脫這樣度日的方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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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過來說,既然現在莫琳能獨力恢復相貌,這表示「空隙」已經補全了?那麼,她是拿什麼東西填補了心中的缺憾?難道只是為了這短暫幾日在槳船上所遇到的人們、所發生的事情?別開玩笑了,這些人她才認識了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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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剛結識的人,就足以彌補拜森.畢亞特離世後,在莫琳生命中留下的巨大空缺──那莫琳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哥哥?他是不可取代的啊!如果她的生活開始轉動、開始重新容納笑聲和歡樂,那拜森.畢亞特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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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森.畢亞特的人生不會再轉動,拜森.畢亞特也不會再笑了。她怎麼可以自顧自地快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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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撕扯剛開始癒合的『空隙』。」在黑暗中,晷精準無比地觸碰了一下她的手背:「無論那道『空隙』的起因是什麼,都不要鑽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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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開手,莫琳躲避著晷。她想,你又能明白我的什麼了?你怎麼可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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晷沒有再嘗試觸碰她。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度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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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知道,薇絲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她跟我說什麼嗎?」晷的聲音相當低沉,但很清晰:「她說她從沒見過像我這樣的人──彷彿不需要皮舞者刻意施法,我每時每刻,都巴不得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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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口氣輕描淡寫,毫不在意,卻驅使莫琳全神貫注地傾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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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想請她讓我借用某人的身體,誰都可以,讓我見識見識沒有眼疾的正常世界是什麼模樣。」晷輕聲說著:「但薇絲沒有答應,她說,我的『空隙』太大了,大到她認為要是拿我施展皮舞者幻術,會將我也變成一名皮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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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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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舞者們沒有屬於自己的真正相貌,他們遺失了自我。侍奉流水與熱炎的祭司專門找這種對自己現況特別不滿的人,利用他們對其他人的羨慕與嫉妒,倚賴他們心中過大的『空隙』,驅使他們換去一張又一張的臉孔──當然,皮舞者自己也樂得這麼做。」晷續道:「妳知道嗎?他們在交換面孔後,是能體驗另一個人的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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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指,外在的東西嗎?」莫琳詢問。「比如說一些生理上的,像是身高、力量這個類型的東西?」她想了想,又覺得不完全正確。「或是特權?就像如果皮舞者套上了船王的臉,認識船王、敬畏船王的人可能會給予一些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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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當然是。」晷說:「不過我指的,是另一個層面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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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有些糊塗了:「我不明白,以剛剛的例子來說,如果皮舞者套上了船王的臉,她也不可能獲得船王既有的海之王賜福啊……還是難道她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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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皮舞者能做到的僅是粗劣的表象模仿,而且不是永遠的。」晷回答道:「但我不是這個意思──莫琳,妳回想看看,妳當初剛被轉換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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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茫然地瞪著晷:有什麼奇怪的嗎?從泥地爬起來時,她根本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在那裡,連名字都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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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不清了。」她只能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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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對了,這就是我的意思。」晷說:「皮舞者不但可以體驗施法對象外在的東西,甚至連對方內心的想法也會知曉。剛被替換容貌的對象,往往不記得自己是誰,這是因為他的自我跟記憶暫時被皮舞者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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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立刻感到不舒服,彷彿私密的自我遭到他人窺探了:「但我幾乎馬上就想起了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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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妳就奪回了──皮舞者施法需要時間,薇絲在轉換妳的時候,可能很倉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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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倉促?她還有時間幫我換上女船王小妹的衣服呢。」莫琳酸溜溜地反駁,不但外表被竊取,連內心也被窺視──這在她心中留下了如黏液般的不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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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薇絲需要徹底把女船王小妹的身分拋給妳,好方便自己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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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莫琳仍然在努力適應這個新資訊:「我卻沒有因為換成女船王小妹的外表,而獲得她的記憶和想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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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點上,皮舞者跟被施法的對象體驗是不同的。她可以品嘗其他人的人生,但對妳而言,僅僅是換上了她脫下的表象。」晷說著:「這麼一來,妳能了解我的意思嗎?皮舞者本身對於換臉這件事情,抱有不可自拔的情緒,他們很難滿足,幾乎從來不會甘於現況。老實說,身為一個心中『空隙』跟皮舞者本身不相上下的人,我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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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聆聽著,在這片暗不見光的空間,她彷彿能讀懂對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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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就是,特別想要逃離自己,巴不得成為別人、過別人的人生。」晷乾笑一聲,口氣有點無奈:「有時候又覺得完全不願意脫開,就算討人厭,也想把這樣的自己牢牢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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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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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個頭,莫琳反覆斟酌該怎麼開口比較好。她說不出「我能體會你的感受」,因為她不能。在她有限的人生體驗中,莫琳只能勉強將這樣的想法,跟自己既想逃脫哥哥過世後的巨大空白,又為此感到愧歉的心理相比──她偶爾也會羨慕像葛斯和玫瑰這種、看上去自由自在,又獨立自主的人,可是她放棄不了。即便茫然徬徨,甚至羨慕他人,莫琳知道她終有一天會回到坡上的農場,因為那是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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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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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琳還沒找到合適的字句前,晷就發話了,他的笑聲聽起來相當尖銳:「我是不是有一天會瞎?是的。還能醫好嗎?恐怕很難。那什麼時候或什麼情況下會瞎?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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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根本來不及阻止晷,他就繼續尖酸刻薄地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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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格爾是一個軍事化國家,我們是要服役的,不論男女,到了十一歲,都得接受軍事訓練。在軍隊裡,必須學習紀律、服從、一制,並成為群體的一部分。妳看看我,妳覺得我像是能服役的樣子嗎?」晷搖搖頭,輕笑一聲:「或許妳會問──那麼,身體有殘缺的人,在索格爾社會難道就真的無路可走嗎?是的,可以這麼說。除非將生命獻給宗廷,成為國教士,除此之外一點辦法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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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不是第一次感覺到晷對索格爾的排斥,但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體會到這件事。晷在反抗,他在用他全身的力量、盡他所能地反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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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晷的方向傳出沙沙聲響,莫琳現在已經很適應黑暗了,她看見對方伸出手,將夾在木縫裡的信件抽了出來,放在手上摸了摸,彷彿想確認什麼。莫琳留意到:這麼多的信件,晷卻一封都沒拆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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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我這種人,索格爾是毫不留情的。」他的語調充斥著無比的疲倦,先前的尖銳消失無蹤,晷將信件整齊地收攏成一疊:「……家族不可能保護我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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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這才想起,最初的那個晚上,她會跟晷起衝突,正是因為她口不擇言地跟對方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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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什麼,龍息祭的祝禱要浪費在你這種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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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自己曾說出的話語,莫琳感到愧歉。而如今,龍息祭祭儀也被他人奪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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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意識到他將話題帶往了沉重的方向,晷清了清喉嚨,有些尷尬,他突兀地用明快的口吻說:「當然了,心中有『空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像葛斯或玫瑰那樣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數的人都對現況有所不滿。妳看,光是這片外海上,就至少有三十九個人與我們同病相憐,讓皮舞者得以趁虛而入,換去外貌。所以,我們並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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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明白晷說這話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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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被換去面貌的人們,心中都有空隙──甚至包含了女船王琪菈.弭里亞的小妹,就連她,心中亦有空隙。人人皆有不滿足,遠方的月亮看起來總是比較圓。這麼、這麼多的人們聚集在石嶼群,爭相博得龍息祭的頭籌,企望獲得邦比亞島火山聖靈的眷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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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能破除皮舞者的幻術,是很厲害的。」晷的話語因船體較為劇烈的晃動而停頓,他連忙按住船壁,以免自己從吊床翻落。「妳不只是破除自己身上的幻術,連皮舞者先前所施展的交換,也會一併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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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莫琳眨眨眼,沒有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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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想想,這是一個連鎖效應。」晷解釋道:「假設今天薇絲換成我的外貌,又拿我的長相交換妳的輪廓,在這個例子裡:薇絲變成妳,妳變成我,我變成薇絲。這個迴圈裡只要有一個人破除幻術,恢復成原本的長相,整條迴圈的每一個人都會恢復為原狀,才能維持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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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莫琳先是恍然大悟,接著又覺得不大對勁:「可是,你剛剛不是說,皮舞者沒有屬於自己的真正相貌?他們遺失了自我,非得一直變換面孔不可……這樣一來,當我們剩下的人都恢復了,那薇絲呢?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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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再開啟一道新的迴圈,跟人交換外貌。」晷回答:「如果身邊都是心靈特別完整的人、無法交換,那麼,皮舞者就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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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讓莫琳頓時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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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意外嗎?」晷的語調很平靜:「但無論起因是什麼,迷失自我的人都活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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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不安,莫琳仔細端詳對方──晷彷彿不是在描述皮舞者,而是暗指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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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不用那樣看著我。」察覺到莫琳的視線,晷輕聲道:「我跟皮舞者多少也還是有些差異的,妳看我這麼努力地想著要怎麼過日子、千方百計地要在龍息祭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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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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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抱歉祭儀被奪去了。」莫琳真心誠意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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晷搖頭,聳了聳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一開始很難接受,但後來想想──你爭我奪,龍息祭不就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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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莫琳問晷:「找尋船王,把祭儀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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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瘋到會跟船王硬碰硬。」晷嗤了一聲:「不,我們不跟船王搶祭儀。我寧可把力氣省下來,在龍息祭典上,直接跟所有人公平競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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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低下頭,莫琳捲起袖子,看了眼曾觸碰祭儀的左肩──如熔岩般流轉的光暈混雜著眩目的暗影,橘紅的染漬像在邀請莫琳似的,在黑暗中不著痕跡地散發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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