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好天氣,綁著小馬尾的男人卻在早上八點前就到了盧教授等會兒第三節才要上課的那間教室,手裡握著紅筆,桌上的一整大疊試卷就像是在宣告他的期末考還沒結束。
窗邊座位的長桌上映著太陽的耀眼,熱意照在左臂上,暫時驅走了冬天的氣息。
壓著考卷的左手將那張紙翻面,對照左教授給的答案卷一題一題審視,在對的答案打勾。一小團黑色影子在粉白的膚色上竄動,時而停下,他也注意到了,那不過是外面的蝴蝶。
「蝴蝶!」
「……你是小孩嗎?」
負責改五專三國文科期末考考卷的人手在昨天就突然增加了一位,雖然他沒有領薪水,只是幫忙看看問答題的答案而已,但至少路以暮也不是在一個人的狀態下做這些無聊卻累人的工作。
稱得上是作業夥伴的高大男人,現在正整個人坐在桌子上,用那似花蜜般的雙眸捕捉拍著黃色翅膀的小小仙子。而顧著注意其他新奇事物的他在專心工作的路以暮看來就像個小孩子,而且今天也正常發揮,沒幫上什麼忙。
「不就是蝴蝶嗎?」
「那是樺斑蝶,我以前曾經拍過牠們。洗照片的相館老闆告訴我的,我把那張照片送給他了。」
「嗯哼。」他邊回應著,同時也沒有停下翻考卷的手和在右上角寫下初審分數的紅筆。
他不太懂左洺教授不知道為什麼好像特別喜歡向楀桓,雖然要幫忙助教工作是那人自己提議的,但教授也幾乎是沒有一絲猶豫就答應了。
老實說路以暮也沒有不開心,自從聖誕節那晚淺聊過之後,他們就更親近了一點,換句話說或許是向楀桓變大膽了。
除了常常找他拍照以外,偶爾也會加入他與兩位女孩的共同午餐時間。愛熱鬧的邵黎兒自然是很高興,柳范俞後來看在他也挺開心的份上不跟漸漸融入她們的男人計較,對於三人小圈圈變成四人行沒表示過什麼意見。
「你覺得,透過相機記錄下來的畫面算是親眼見過嗎?」
「……以暮你的問題還真抽象。」他苦笑,一個使力從桌子上跳下。晃動到的桌腳敲地發出了很大的碰碰兩聲,幸好正在改考卷的男人早一步挪開了手,完美地避開了可能在學生考卷上畫下好大一痕紅色的機會。
他像是要假裝自己只是隨口拋出這個問題,在向楀桓丟下樺斑蝶從窗邊走過來時都專注在桌上剩下兩張就改完的卷子,直到發現一張過分好看的臉就趴在他身旁,才抬眼對上他的視線,又連忙慌張地別開。
「我認為是。」
他沉默不語,並沒有對向楀桓的回答做出任何評論。
期末考前的上個週末,他在房間裡找出過去存放照片的紙箱,將貼上二零零四年標籤的那包泛黃信封拿出來,為的是要確認從那年開始的簡墨潾模樣。
簡墨潾從某個時刻開始有些隱晦的轉變,她似乎不想讓身邊的人知道。這件事在路以暮自己尚未升上高中時就一直存在他的腦海,不過當時還是個學生的他根本沒有調查的頭緒,這件事自然也被擱了下來,直到現在。
那些被仔細包了保護套的相片背面已經帶有年代的痕跡,黃斑不規則地散落在畫面上,卻不會破壞八歲女孩眼中的青澀美感。
當初的照片應該都是在相館工作的爺爺幫忙沖洗的,簡墨沂給他的照片中當然也夾雜著一些他和阿妹同框的照片。而現在再看一次,很輕易就能發現不同之處。
照片裡的簡墨潾好像不是他認識的那個簡墨潾。就算笑容仍然一樣燦爛;白嫩小手仍然握著叉上一顆顆酸甜紅寶石的竹籤,那個溫柔純真卻帶著細微凜氣的眼神在其中一張逆光回首的照片上很明顯能感覺得到異狀。
那就是證據。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張照片抽出紙袋,收在房間書桌的桌墊底下。
「但拍下來的東西沒辦法一直存在。人們不就是為了想留下親眼看見的美麗瞬間才舉起相機的嗎?」
「……也是呢,說得有道理。」
聞言,留著黑短髮的男人笑了一下,這次給人的感覺是很舒服的開朗。
他趴在桌上的臉湊近那隻握著紅筆寫下最後一張考卷分數的右手,接著在路以暮蓋上筆蓋,說了聲完成之際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不只他身旁的小馬尾男人被嚇到,連本在窗外徘徊的黃色精靈都在一瞬間消失了。
「好~的!接下來就交給我來送!」他一把抄起成堆的卷子就往教室門外衝,路以暮都還來不及交代左教授今天沒有上五專三的國文課,所以十一點才會為了中午要開會來辦公室。
依照路以暮對那人的了解,他百分之九十會站在左洺的辦公桌旁邊直到她回來請他喝熱可可之類的。
他嘆了口氣,卻忽然覺得全身輕鬆。加上昨天留下來加班的量,他就在剛才把總共三個班的期末考卷都改完了,而且不需要在回家的高鐵上改作業再寄回台北。但另一方面,他現在真的有夠累。
反正待會記得回來點名就好了。晚點的魏晉玄學課期末成績是小組報告,盧教授規定每組至少兩人上台,他們這組是由柳范俞跟另外一個女同學負責這相對麻煩的工作,因此向楀桓不在不會有什麼影響。
這學期的最後一天上課,路以暮中餐吃飽後就要跟墨沂會合準備去搭高鐵了。這件事他們幾個都知道,因此約了今天要一起吃一頓午餐,早上就從租屋處一路拖來學校的的灰色行李箱也放在座位旁邊了,大夥兒接下來可是要到近三月開學才能見面。
大家坐在離學校有一段距離的義式餐廳享用提早到來的午餐,盧教授難得釋出了累積好幾年的慈悲心讓他們早點下課,大約十一點不到三十分,眾人便解散了。加上下午的呂氏春秋早就考完試,大部分的人都心情不錯,或許有些同學也是今天下課後就要回南部。
「乾杯!耶!」
配合著一名女子宏亮的嗓音,四人舉起桌上各自的玻璃杯輕輕敲擊,除了杯子外,浸在紅茶裡的冰塊也發出了延遲的清脆鏗鏘聲。
小口啜飲有點澀味的無糖紅茶,綁著小馬尾的男人放下玻璃杯,將注意力回到擺在面前撒上起司粉的義大利波塞隆那肉醬寬扁麵。用叉子捲起麵條再放入口中,裹滿鹹香醬汁的麵條軟硬適中,大量絞肉混合著粗絞五花肉更是增添了不同口感,自從上次吃了這家同樣口味的帕尼尼後就令他完全愛上。
「吶,我們寒假的時候出去玩如何?」或許是現在心情不錯,她平時凜然的聲音聽起來溫順了一點。而且很難得地,提起這種話題的人不是邵黎兒。或許是看準了剛才乾杯完就立刻跑去廁所的向楀桓離席的短暫時間。
「嗯?可是路等一下就要走了欸?我下禮拜也要回去了。」
「所以就去嘉義嘛,誰叫妳都沒帶我去東石吃過海鮮。我偶爾也想去玩啊,路你說對吧。」與嗓音帶有相同感覺的目光望了過來,他已經好久沒有看到柳范俞那麼和平的表情了,彷彿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這反而讓他不知該怎麼回答了。
「我蝦子過敏妳又不是不知道。」
「妳可以帶我去然後我連妳的份一起吃。」聞言,一頭蜜色捲髮紮成馬尾的女子把眉頭皺了起來,邊說著「也太過分了吧」,在一旁已經習慣她們拌嘴的路以暮也不自覺笑出來。
男人放下連醬汁都被他舔乾淨的銀叉子,空盤裡只剩下多餘的番茄醬,肉末則是都進了他的胃。在兩位女孩還來不及誇他真的很喜歡這間店的波塞隆那義大利麵前,他便先開口了。
「我沒意見,反正你們就坐高鐵下來然後看約哪裡我再去找妳們。」他無意識地把話題拉了回來,正好剛才離席的短髮男人也回來了,柳范俞自然只有點點頭,沒有繼續討論關於出遊的話題。
她的臉色在向楀桓回來之後又變回了平常的樣子,當初路以暮也是因為畫下了自己觀察到的她的表情變化,兩人覺得很有趣才開始跟她熟起來的,當然也少不了被她唸個幾次。
午餐結束大約是十二點半,邵黎兒說要回去教室午休一下,便拉著柳范俞往學校那頭走。向楀桓則是說他有個小東西忘在工作室了,剛好時間還夠所以要回去拿,跟路以暮要去的公車站同方向,於是一起走了一段路。
然而在到了前往工作室要轉進的巷子時,高大男人特意繞到他的左手邊,也就是靠近馬路的那一邊走。而路以暮現在也確定了那只是撒謊,以那人的個性,不是太重要的東西一定等到下一次去打工的時候才拿。
攔了往台北車站的公車,向楀桓也跟著走了上來,坐在雙人座位的小馬尾男人隔壁,這次是換他坐靠窗座位。
「你打算跟到哪裡?我等下是要跟墨沂去搭車喔。」
「我能跟到哪裡?」
「……我還是不喜歡你用問題來回答問題。」
「那~我就跟到你跟我說掰掰的地方。」
面對那人閃閃發亮的視線,他還是沒辦法反駁或多做什麼爭辯,只瞥過頭去看窗外,嘴裡喃喃說了聲:「……隨便你。」嘴角雖然沒有上揚、沒有下垂,散發出的氣息感覺起來卻是雀躍的。
約半小時到四十分鐘的車程,兩人都偶爾聊一下偶爾發呆,像這樣零碎地聊著天。其實這樣的相處模式不會讓他感到不自在,或許自己真的沒有那麼討厭這個人了也說不定。
在到站前,向楀桓也說想到嘉義去找他玩。沒有明確說時間地點,總之被他當作普通玩笑話什麼的點頭說了好。
就算是真的要去也不會跟她們撞期吧,他這麼想。以柳范俞的個性,她一定嚴格控管自家女孩那張愛到處散佈消息的嘴,不讓她有機會再邀請向楀桓來參加他們的活動。
話說回來不久前聖誕節的事件,邵黎兒就自己跟她說了是自己邀請的。人多熱鬧嘛,她很清楚這是對柳范俞永久有效的理由,她最無法拒絕邵黎兒那自由又熱情的個性。
路以暮按了下車鈴,藍色的小方塊亮起了紅燈,大概再兩分鐘就會到站了。
「到這裡就好,你不用下車。快回去拿你的東西吧。」他邊說邊穿上大衣外套,拿著背包和悠遊卡準備下車。
「那只是備用的備用記憶卡而已,直接放在工作室也沒關係。……等等,你怎麼知道我沒打算回去點名?」
「猜的。再不去上課到時候你出席堂數不足被當。」
噗嘶——。到站的公車停好,路以暮起身到出入口刷了悠遊卡,離座前把握在手心猶豫了很久、都皺掉了的紙條塞到高大男人那雙厚實又溫暖的手中。
「掰掰。」趁那人還在超乎預料的靜止狀態時,他淺淺笑了。
提著灰色行李箱下車後他回頭看了一下準備駛離站的公車,向楀桓正隔著玻璃大力揮著手。他聽不見被公車引擎運轉聲蓋過去的其他聲音,不過他不能理解的部分是那人寧可捏造理由也想要送他來車站的理由,他們明明只是這學期才剛熟起來沒多久的同學而已。
台北寒冷的天氣讓他頭腦變得清醒,很快把這個問題拋到腦後,快步從北一門進到站內。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DMBmdoG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