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以暮知道像這樣偷瞄不對,因此他也沒有特意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到一旁搬出裁紙機跟裝訂工具。
「啊,你回來了。我想我應該有按對影印數量,六十份對吧。」剛才還專注在手機上的男人像是過載的電腦一般延遲了幾分鐘才做出反應,關掉手機螢幕,改到影印機前看來看去。明明剛做好的熱騰騰講義,包括考卷還要五分鐘才會印完。
「對。……別裝忙了,那還要一下子才會好,可以先休息一下。還有我不懂為什麼教授要叫你來幫忙,這些事平常都是我在做的,今天沒有什麼特別。而且你是沒有領薪水的。」
語落,他的背被一隻大手覆上。向楀桓不知什麼時候從影印機來到他旁邊,輕拍的動作就像是想讓他冷靜下來。
「我是自願過來的,不要怪左老。我來這裡會讓你不開心的話,很抱歉。」
「……?我沒有不開心。」他給對方一個柔軟眼神,意會到什麼似地改了說話語氣。聽到這句話時的短髮男人讓手部動作更進一步攀上了對方微捲的小馬尾,換來的卻是銳利的目光。向楀桓默默在內心記下了路以暮不喜歡別人碰他的頭髮,又或許是只排斥他。
當然他更希望是前者。
「那我能再問一次嗎?這一個月你發生什麼事了?」
「……你就那麼在意嗎?我認為挖掘別人的過去並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因為我聽說你連墨沂姐都不見。跟她見面吃飯的時候我對她撒了一點不重要的小謊,但你們好像在隱瞞某件事。」
這般直白的話語讓路以暮的腦袋阻塞了,他無法思考該如何混過這個令人煩躁的對話,嘴和頭腦始動之前,手先一步開始動作了,和眼配合好把講義一份一份切割好、裝訂。
向楀桓並沒有催促他應答,而是看出了他有些難以消化,一心二用可不是件好事。
「……到時候切到手怎麼辦。」他小聲嘀咕。將小馬尾男人的雙手抽離開裁紙機和釘書機,讓他坐在一旁的辦公椅上,由自己接收後續工作。
聽著機器令人舒暢的喀沙聲;盯著向楀桓處理工作的背影,路以暮將自己的頭頸部倚著手臂放倒在桌上。思緒變得清楚多了,但他仍為了不重要的小事矜持著,像個小孩一樣。
……我並沒有和這個人特別要好,他不是我可以依靠的人才對。對墨沂都不曾提過的事,那就像已經腐爛發臭的一小部分心臟,明明藏得特別好的。他願意好好聽我說嗎?不斷在心中摧殘著精神的那起事件和他的關係只有「我覺得」很像。不知怎的,覺得自己也逐漸被謊言包圍著。
「那是很沉重的事,和你沒有關係。即便如此,你還是願意聽嗎。」
機械聲停止了,規律響起的紙張摩擦聲也同時定格。男人轉過頭來對上他微瞇的雙眸,路以暮被那雙勾人的桃花眼一望,煩躁得轉過頭,以背對的姿勢聽對方說話,卻無法像上次那樣對他發脾氣。
「如果那樣能分擔一點你的不開心,那麼歡迎。」他放下手上的紙疊,向前一步蹲下,移動辦公椅的手把讓椅子轉過來面向自己。
男人的眼神無比認真,強烈卻又溫柔,帶著一絲孩子氣,讓他難以逃離。明明知道眼前的人是和自己同年齡的同學,但也像是無法剝除的濾鏡般烙上了簡墨潾的影子。
「我也告訴你關於我的一件事作為交換,前提是如果你願意聽的話。這樣好嗎?」
「……。」他克制著沒有把藏在心底已久的情緒發洩出來,鹹濕淚水卻像是要另闢出口一樣,不爭氣地從眼角滲出,就像關不緊的水龍頭一樣越來越多。雙手正要舉起遮掩時,過熱的身軀被溫暖地抱住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溫柔?為什麼?這樣我會把所有錯怪到你頭上的。這是我的事,是我跟簡家人的事,我沒有辦法讓一個僅僅是同學的男孩參與這一切。
男人的體溫隔著衛衣與襯衫傳遞過來,他卻不覺得不適。那是像簡墨沂一樣的關心,卻不是她,這感覺有點奇怪,但沒有不喜歡。
簡墨沂的手很小,安慰著抱了路以暮的時候感覺就像抱著一個過大的熊玩偶,換成是向楀桓卻很剛好的抱在胸膛裡,心煩被驅離,害臊的感覺佔更多數。
明明他沒有跟這個人特別要好,對方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人,就算和他說了這些也不會懂的。問題不會解決,在這時候看起來卻特別可靠。
臉頰熱起來、腦袋卻降溫了,他用毛衣袖子抹去淚痕,同時輕輕推開對方。
「冷靜點了嗎?」
「嗯。」他微微點頭,接著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壓低頭部,自顧自陷入了低潮。
「好了,至少哭出來就好。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你可以不用這麼壓抑自己。」男人用了點力揉揉他細柔的黑髮,有力的句子沒有怒意,就像是真的把他當小孩子看。然而這樣的情緒也影響到他了,路以暮就是那種清醒後才知道害羞丟臉的人。
「……抱歉。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沒那回事,是我沒注意到你已經過度疲勞了還找你說這種事。剛才的約定我會記著,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
兩人在接下來的工作時間裡都沒有再提到剛才那樣嚴肅的話題,只專注在手上的作業,迅速地分工完成了六十份講義裝訂。
他將講義疊起擺整齊,接著和向楀桓道了謝。沒有說明目的的謝意或許是今天工作上對方給予的幫助,但聽他無聲的抱怨撒嬌以及包容他失態的樣子也佔了一小部分。
看起來可靠卻又有點空虛的高大身影離開辦公室後,他獨自負責善後工作。器具歸位、倒垃圾,還有清洗馬克杯等,原本向楀桓堅持要一起留下來的,但被他強制驅離了。
而且明明中間經過了那麼多看似在拖延時間的事,卻能準時在六點半前完成,這令他小小驚訝了一下,並且有點後悔。
或許一開始就應該叫他回家才對。
他打了個呵欠,穿好保暖衣物後背起背包並為鎖好辦公室。就算是左教授,六點半以後也離開學校了,最後一個人就要負責上鎖。不重不輕的腳步踏在照明燈已經關掉一半的走廊上,他打開手機的電子地圖定位找到母親前幾天才訂好的西餐廳,待會和母親久違聚餐的意願不知不覺減半了。
她大概昨天才臨時說了要上來台北一趟,那是一向照計畫行事的母親少數的突發事件,路以暮得知時也有些不知所措。不過路母沒有明說原因,他猜是公司的私事,像是開會或是大案子需要出席,她就會前一天自己開車來。而那兩三天的落腳處通常是工作室,幾次後不知從哪裡走漏風聲到路以暮耳裡、還唸了她一頓,讓她以後來台北都住他的租屋處,坐高鐵來。雖然路枳榆還是有幾次偷偷住在公司。
餐廳離學校大約走路二十分鐘,聽說在母親工作室的隔壁巷子裡。因為現在已經超過約好的六點十分將近半小時,他跨出的步伐也不自覺加大了點,即使手機傳來了新訊息的通知震動也無暇拿出來確認。
在小花園欄杆頂上掛著圓圓招牌的建築物內,暖暖的燈光從高壓玻璃門中透出,在十度以下的十二月天特別吸引人,也很像是母親會喜歡的氛圍。經過掛著營業中的敞開黑色矮鐵門,他推門進入餐廳內,報上姓氏讓服務生帶位。
綁了俐落包頭的服務生小姐帶他進了一間小包廂,裡頭意外地只坐了一位年長女性。
「媽。」路以暮先掛好大衣,並在女人對面的位置坐下。桌上已經先上了兩人份濃湯和沙拉,她卻微微抬手阻止他點餐。
「嗯,路路你真的長好大了呢,變好秀氣。上課辛苦啦。我們剛剛討論了一下菜單,選了你應該會喜歡的組合,只是怕冷掉才沒拿過來,跟服務生講一下可以上菜就好了。」年過半百的路枳榆頂著茶色捲髮,米色寬鬆V領毛衣和胭脂色蕾絲高領內搭疊加得恰到好處,胸前的珍珠項鍊更是小巧的點綴,成熟穩重的穿衣風格和好好保養的皮膚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來得小。
路以暮已經不是第一天覺得和這樣的母親面對面說話很有壓力了,但神奇的是那股擔憂總會在對話過程中漸漸消失,她內心是個風趣幽默的人,長輩的感覺也因為長期與年輕人接觸而被淡化。
「墨沂呢?她不會真的沒來吧?」
「她去打電話,待會就回來了。」
說曹操曹操到,一雙罩著麻色針織上衣的小手拉開包廂門,與駝色闊腿褲同色的腰部蝴蝶結為正裝褲添了點可愛。女子原本隔著銀框眼鏡的面無表情在見到路以暮後立刻翹起嘴角,小幅度的揮手和他打招呼。
「阿雅怎麼說?」
「我明天會請假回去一趟,感謝伯母。」
路以暮覺得這對話聽起來不太妙,可能是老家那兒出了什麼事讓簡墨沂必須馬上回去,但他還是選擇不繼續追問下去,只默默喝著服務生端來的南瓜濃湯。
猜想過母親難得上來台北的理由是工作,他便沒什麼好談的,甚至這場聚餐的對象是簡墨沂,找他來只是為了表面上好看,以及不會讓她覺得過意不去。他看著兩人聊天的氣氛漸漸變得輕鬆,他的心情就越發複雜,卻也只能無力地坐在桌邊。
忽然,開了震動模式的手機隔著他的背包在呼喚路以暮。他小動作拿出手機確認來電者,對母親使了個眼色後便離席到外頭的小花園,倚著歐式設計的黑鐵欄杆按下了通話鍵。
「難得妳會打給我,范俞。」
「喔,所以你就算有約還是接了嗎。你男朋友還在學校喔。」
「……你說誰?」
「五樓文概教室,他好像睡著了。我看你們最近挺要好的,原來沒有在一起嗎。」
「……沒有。」
「哼嗯,了解。那你要過來嗎?」
「嗯,等我大概十五分鐘。」
尚未掛掉電話,他的腳步已經動了起來。小馬尾男人回到餐廳包廂內拿了背包便快速折返,以小跑步的姿態在街頭穿梭。而他也在簡單傳訊息告知母親事情原委後馬上就獲得了「你快去吧」的回覆。
他們對話中的主角,路以暮已經大概猜到是誰了,但他不理解對方這一番操作的目的,又為何柳范俞會選擇打給他,而不是去找老師。
晚餐時間在外奔跑著,也吃了不少冷風。好不容易到了校園的建築物內,大部分的照明卻都關了,他只能勉強靠著手機的手電筒功能看到大約半徑兩公尺左右的範圍。
一口氣跑樓梯上到五樓讓他有點喘不過氣,但他實在不知道學校的電梯在七點以後會關閉。循著走廊底端閃著的微弱白光走過去,留著一頭颯爽短髮的女子就盤腿坐在教室前,身旁放著明顯是邵黎兒的書包。
「我需要迴避嗎?」柳范俞關掉手機照明,作勢提起那個放在地上的米色背包離開。
「不需要,我又沒要幹嘛。倒是妳們怎麼還沒回家?」
「你可以去問導師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讓我們忙到現在。要回家的時候路過這裡,黎才發現他的,她說要在這裡等你過來再走。」
「……謝了,那妳們早點回去吧,辛苦了。」
「嗯,掰。」簡單道別後,女子一手提著掛滿亮麗吊飾的米色書包,一手開著微弱的照明,往剛才他過來的樓梯方向移動。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NWr0Cjbh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