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以暮放輕腳步進到教室,在門邊柱上找到電燈開關,開啟了最後一排的照明。讓他在偌大的教室裡能看得清楚,同時又不會讓據說在睡覺的同學驚醒。
他走到趴在桌上的男人前一排,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坐下。他輕晃對方的肩膀、拍背,試著喚對方的名字,簡單的方法都試了卻沒有正常醒來,這讓他心裡的不安逐漸顯影。
「……向楀桓——」
「向楀桓!!」
可能失去的恐懼在一瞬湧上,他顧不了現場的狀況,只是大聲地叫著對方。他意識到自己果然無法把這個人當成普通的同學,因為這個人帶給他的熟悉感令他壓抑不住在意。
他害怕這個人也會跟簡墨潾一樣忽然消失。那時他曾經感謝過簡墨沂瞞了一段時間才告訴年幼的他阿妹的死訊,否則他一定會當場崩潰。但他在尋找真相的過程中明白了,那崩潰來自於後悔。
因為藏了太多實話;因為不了解;因為還有話沒說,所以不希望對方就這樣離開。
他不清楚自己對眼前這個人是否也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又或者只是本能反應,但他擔心的情緒是真實的。
路以暮幾乎已經眼眶泛淚,急切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的無助感讓他腦袋空洞,但這時間的學校保健室說不定也已經關門了。
「……。」面前的厚實身子微幅移動,發出了口齒不清的聲音。即使異常地小聲,在這個過於寂靜的空間仍讓他聽得清楚,路以暮連忙趁著這時候邊大聲叫喚對方邊搖晃肩膀。
「以暮……?你怎麼哭了?」雖然意識感覺有點模糊,但男人順利醒了。溫熱的指腹貼上他的眼角,拭去早已泛濫成災的淚液。
向楀桓揉揉眼睛,張望四周好幾分鐘後才回過神來,還不忘安撫眼前的小馬尾男人。飲下對方遞過來的礦泉水,涼感貫穿身體的感覺讓他有點頭疼,但沒有表現出來。
「你才是像小孩子一樣,還是硬要裝成大人的那種。」
「抱歉。」
「范俞她們剛好經過這裡,你真幸運沒被鎖在學校出不去。」他從外套口袋摸出一塊80%巧克力放到他面前,接著說:「給你的。」
「你不是有約?」
「吃你的巧克力,別問些有的沒的。」路以暮擅自剝開鋁紙包裝,將帶著可可香的巧克力塞到對方嘴裡,並聽到了一聲含糊的謝謝。
「……吶,我剛才是真的很害怕。」一段不短不長的沉默過去,他瞥過頭,逕自開始說些連自己也不確定能不能說出來的事。
「我背負的是一條年僅五歲的女孩的生命。你和以前的她給人的感覺十分相似,或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反應過度。抱歉,我沒有其他意思。」
「……以暮,過來坐這裡。」男人拍拍身旁的座位示意路以暮過去坐,但他卻搖了搖頭,站起身。
「不用了,我不是為了獲取同情或者讓你遠離我才說這件事的。我們先離開吧,去吃晚餐。」他就像是不想再提起這令人感到壓力的話題,背對著對方往後門走,故意沒有回頭。他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對一個不熟的人說出這件事,還是一時衝動之下做的錯誤決定。
路以暮只有告訴過簡墨沂關於阿妹死亡真相中的其中一小部分,因為他不想讓她自顧自地把責任往身上攬。他得知真相是在她國小畢業的那年夏天。她似乎本來就有此打算,在吐出事實後就要回去嘉義生活。
女孩死亡的事實對當時九歲的路以暮來說已經具有足夠份量,再說母親當時去上班了,不在家。他沒有可以依靠的人,只能裝作自己很好。
他沒有做出太大的反應,除了從小與母親一起生活培養出看人臉色的能力,要是他也接受不了反而會讓簡墨沂更不好受,於是他只輕輕安撫比他年長了三歲的少女。再說,這如紙般粗劣的謊言,三年多的時間他也逐漸發現盲點,簡父隨口捏造理由的背後原因他早就心裡有底。
「謝謝妳隔了這麼久才告訴我,辛苦了。」
或許是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母親帶著兩人坐高鐵回去時,簡父無數的道歉與安撫語句聽在少年耳裡都如熱天裡吹的夏風一般令人不快。
據她所說,阿妹是因為在晚上和姊姊玩躲貓貓時爬到窗台失足墜樓而死,墨沂才會富罪惡感,而整件案子以意外作結。
聽到這裡,路以暮便靜了下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不是簡墨沂的錯,因此從那刻起的主謀是簡墨潾、幫凶是他。要是他沒有告訴簡墨潾躲貓貓就是要躲在窗台外面最不容易被找到,整件事就不會發生了。
直到和簡家人一起到她的墓前看她,他都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或許是因為還沒有真實感。簡墨潾已經離開他很久了,就這樣繼續見不到她可能也不會怎麼樣,只是離開的理由改了而已。他不禁產生這種逃避似的想法。
他甚至還懷疑過簡墨潾並不是意外死亡,而是想對他惡作劇,想把過錯推到他身上才這麼做的。就是如此惡劣的想法。
但發覺事件的不對勁是在國中畢業的那年夏天,考上北部高中的同時也跟母親一起回老家住三個月。墨沂那時也待在嘉義,不過聽說只待兩個禮拜就要離開去住在學校附近的租屋處,搬家打掃之類的事情很多,並且待在這裡的時間和路以暮完美錯過,畢竟他和母親也不是一放假就回來,因此他們同時都在的日期只有一天。
同時那是在事發後他第二次帶著白菊花束去找簡墨潾,卻是初次進到讓時間停滯在五歲秋天的她的房間。
簡墨潾跟姊姊分房睡,一樣是在簡家的透天厝三樓有自己的小天地。五歲孩子夠用的房間,對即將成為高中生的路以暮來說已經太擁擠。而且不知為何在大部分應該放著玩具的角落堆放著紙箱,房間卻不像是被整理好來當作倉庫使用,她自己的東西還是維持原樣放在桌上、床上及書櫃裡。
他盤腿坐在狹隘的女孩房間,右膝只是抵著門板,左膝便能碰到床腳。他將身體靠在牆上,反覆思考著簡墨潾出事前的那幾天發生的事。
當然他可以理解簡家編造謊言的苦心,但隨著年紀增長,他越來越覺得那很可能不是單純的意外,而是有其他隱情。
從某個時刻開始的簡墨潾確實給人的感覺不太對,或許只有常和她玩在一起的他們倆才微微感覺得出來。現在才想起來反而讓他感到有些恐怖。
少年從口袋掏出一個深褐色鋁箔包裝好的小方塊放在女孩整理乾淨的小書桌上,上頭寫著80%黑巧克力,那被是他們稱作阿妹的女孩最喜歡的牌子和濃度。但那是突然出現的喜好,和老街內隨處可見的番茄蜜餞糖葫蘆不一樣。
置於桌上的淺黃色日記本半掩著,手指把鼓起的那一頁翻開,才發現是有支筆被夾在中間,像是故意要掩蓋撕紙的痕跡。方格的縫線筆記本有幾頁被小心地撕下來了,一次就取下一組,就像是為了不讓人起疑。不過微微鬆脫的線還是出賣了日記主人,路以暮便悄悄把這件事記在心上。
他正是從這時候決定要好好調查這件事的,不是為了幫自己脫罪。即便已經於事無補,他仍想要了解簡墨潾。就算真相可能很醜惡,是她不想讓大家知道的也無妨,他會全部接受。
綁著小馬尾的男人似乎沒有發現放在他肩上傳遞著溫暖的手,直到對方出聲叫他。日式拉麵店的座位隔板被打開,熟悉的大手緩緩撫著他的背。
「……以暮,抱歉讓你擔心了。我是因為吃藥才在教室睡著的,現在很好。」
意識到對方的柔軟語氣時,他怔了一下,拿起筷子開始小口享用幾分鐘前從簾子另一側送來的拉麵。他並沒有把高大男人的手拍掉,任由對方安慰自己,即便他可能明天會後悔。
他不喜歡一直道歉的人,那會讓他覺得對方不願意在他面前展現不完美的一面,雖然他自己也是那樣。
「你不舒服嗎?感冒藥?」
「……安眠藥。」語落的瞬間,他順勢放開手,也提起和漆器碗配成套的筷子,看起來不是很有食慾地挾起麵條陪著海帶芽送入口中。
「……。」想追問的想法是有的,但暫時緩了衝動沒有逞著驚訝問出口。他認為向楀桓可能也經歷了一些很令人難受的事,向稱不上好友的同學明說似乎不太好,更何況要是他主動問了。
路以暮享用著自己的那碗招牌拉麵,早些時刻入店時在客製菜單上選的二十秒硬麵現在吃起來口感剛剛好,比起思考那些複雜的事,他比較想先放空填飽肚子。
而顯然身旁的男人也有相同想法,沒吃過拉麵的他一邊抱怨著湯太鹹了,卻也一口一口地吮著蘸上香濃醬油湯的麵條直到連最後一片叉燒也塞進嘴裡。
晚間的拉麵店內還不少人,雙人座位那兒傳來的熱鬧氣氛讓他們感覺不會那麼尷尬了,自然而然在用完餐後離店也搭得上話。
「既然你都來了,能告訴我今天是誰約你嗎?」
兩人在夜晚的街頭並肩走著,他裹著毛大衣外套,手插口袋。走在前面帶路的黑短髮男人回頭望向他,方才給人的脆弱感不復存在,吃了一頓飯之後就恢復成平常的樣子了,反而是路以暮自己在心裡想了很多事。
「我媽約我和墨沂吃飯,但她本來就沒有正事找我,所以沒關係。」
「但你還是來了,謝謝。」
向楀桓發現了他心不在焉,立刻緩下腳步。沒在看路的小馬尾男人便一股腦兒撞上了僅套著薄薄衛衣的寬大後背,渾圓杏眼眨了下,抬頭看向對方,仍沒說任何話。
「?」
「在想什麼那麼認真?」
他保持沉默,猶豫了一下後拉著向楀桓的衣角到街邊不起眼處。沒有路燈的照明,男人看不清楚他低垂的臉,卻不問理由地跟著走。
他深吸一口氣打算為自己建立勇氣,揪住的衣角像是忘了放開,男人卻絲毫不在意。
「那個、藥……我想問你藥的事。不是因為我說的那個女孩子……是我自己想更了解你,一點點也好。」如此直白的話從自己口中講出來還是不免得感到害臊,因此他講得特別小聲,還把鼻子以下的面部埋進素色圍巾裡了。或許比起和對方聊這個話題,這樣一番作為在心中向前踏一步的代表性反而對他意義更大。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E9yMN8IK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