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從桌上撐起身,左手撐著頰,就像平時在學校時的習慣動作。另一隻手則是有點懶洋洋地將手機靠近耳邊,按下通話鍵。
「以暮——!」他都還沒說話,電話那邊就先大聲叫了他的名字,頓時覺得耳朵有些刺痛。
「怎麼了,你這麼早起床?」
「因為你不見了,你在哪裡?」
「我家,我回來換衣服。……等等,我有留紙條給你啊。」
「真的?你貼在哪?」
「……你額頭上、手機上各有一張。」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窸窸窣窣的聲音像在翻找什麼東西,接著沒過多久就聽到了有點距離的歡呼聲,那道開朗的嗓音馬上靠近了手機,讓他清楚聽到。
「哇真的有耶!我剛才太急著要找你所以沒看就撕掉了!不過竟然貼在我頭上,翻個身就掉了啦。」
「 ……好,沒事就好。」
正當他準備要再開口時,對方一個呼氣聲,從手機另一頭傳來的是距離很近很近的聲音,就像是真的靠在他耳邊輕聲說話一樣,彷彿連那人鼻息的溫熱都能一併收入內耳。
他險些耳根發紅,憋不住的緊張似乎在發出小聲的吸氣時,就確實傳達給對方了。
「那,我現在起床過去。」向楀桓嘴邊藏不住的笑意像是要戳破天花板,說完之後便立刻掛了電話,似乎對這個小小惡作劇的成果感到滿意,但此時的路以暮只覺得丟臉極了。
他關掉手機丟進包包,隨意抓了下髮尾蓋住耳朵。一手撈過本來丟在地上的包包掛上身,也跟著在天尚未完全亮的早晨出門。
根據手機聊天室裡對方傳來的行程,今天他會到水上車站接坐車來的向楀桓,再一起去吃早餐。那可以說是他從小吃到大,除了母親的手藝以外排名第二好吃的傳統早餐店。之後就會回到家,在河邊散步、聊天,就是一些比較簡單的活動,當然午餐跟晚餐都要自己做。晚餐結束後,向楀桓就會回去位在市區的民宿。
本該是這樣的,直到他從車窗探出半個身體時看見的景象,是拿著優格和一袋水果的向楀桓本人、加上大包小包還有行李箱,一股不妙的預感油然升起。
「呃,你怎麼把行李全都帶出來了?」他皺起眉。
「哼哼哼~看來有人沒有認真仔仔細細地把我的行程表看完呢。」他露出得意的表情擺了擺手,像是又有什麼已經得逞的惡作劇是路以暮自己還沒發現的。
「三天兩夜來嘉義,五十頁的pdf 檔到底誰會認真看完?我就不相信你給阿黎她們的也這麼多。」
「轉移話題抓包!要公佈答案嘍~當然是……我今天住你家!鏘鏘~!」
這個不意外的答案並沒有嚇到他,看來這次是路以暮贏了。他嘆了口氣,認命下車去幫忙搬行李。
雖然他的力氣也不小,能夠自己把對方的二十九寸行李箱搬上後車廂,但還是忍不住吐槽了一下,他實在是不理解實際上才來兩天半而已為什麼需要這麼多東西,難道台北人都這樣嗎?
更何況行李箱的主人還站在一旁只負責遞行李,看得他是有些不開心,便給了向楀桓一個任務。
「我們等下要去吃早餐,回去大約五分鐘,限你在時間內把優格吃完,因為我車上沒有冰桶。它會酸掉的。」換來的是坐在副駕駛座位那位高大男人的委屈眼神,就像隻鑲著水汪汪大眼睛的狗狗。
早晨的涼風吹拂著左臉,在這種天氣有照到太陽其實就不怎麼冷,駕駛時打開車窗呼吸新鮮空氣也一樣是回來南部才有的特權,加上待會兒要去吃許伯家的雞肉飯,剛才發生的事他大都沒有特別放在心上,心情正好的。
不過——
「我不是有跟你說過我家只有我跟我媽住,沒有客房可以提供給客人。」
「我就知道你沒有看那個括號裡的小字,而且你才沒有跟我說過。」
「我有,所以你應該要先思考你晚上要住哪裡。……還有,你都用括號了不就表示沒有那麼重要了嗎。」
「我睡你房間不就好了?以暮,我是說你沒有對『我』說過。」
心似乎被那人突然認真的語氣重重錘了一下,專注在眼前馬路的眼神分了一點注意力給在副駕駛座吃著優格的男人。
他不敢貿然接話。因為緊張而吞了口水的喉嚨上下動了一下,意外地吸引了對方的注意,眼尾上揚的眼神也緩和許多。他軟下姿態道了歉。
「抱歉,我又太過火了。但,今天輪到你說故事了對吧?」
「……我真的是,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跟你相處。」
他巧妙地暫時迴避了那個話題。不是不想說阿妹的事給那人聽,而是他自己還有些怯場,明明也已經決定要在今天用這件事跟他交換昨天的實話了,這是他們之前立下的約定。
車輛駛入一條無法會車的田間小路,沒多久便右轉來到一間停滿摩托車與腳踏車的鐵皮屋下。
「到了,就是這裡。」路以暮率先打開車門下車,向楀桓也不疾不徐地跟上,活像隻小跟屁蟲一樣黏在他身後。
老舊的鐵皮屋頂下擺著一台小餐車,說到底其實也就只是普通的路邊攤。但許伯的雞肉飯攤子位於田中央,而且客人都是幾乎都是熟稔的自己人。
邊角沾上污漬發黃的塑膠瓦楞板手寫著本店只有三樣品項的菜單,就掛在鐵皮屋外日曬雨淋。他順勢牽住向楀桓的手腕,將他帶進鐵皮屋下的內用區,而那裡在大約七點的現在已經充滿了正處於耳順之年或是以上的客人,二十好幾的年輕人只有他們兩個。
路以暮在菜單前禮貌地向前臺上正在切雞肉絲的許伯打招呼,接著點了兩碗雞肉飯和下水湯。
「路家的少年仔今仔日𤆬朋友來喔!兩个攏金緣投啦。」
「嘿啊,這我台北的朋友,伊頭一擺來嘉義,無食過恁兜的雞肉飯,就𤆬伊來呷早頓。」
「按呢喔,那我予恁較大碗的啦。」
「哈哈謝謝啦。」
在台北與同齡人相處不順的狀況,在回到家鄉之後也消失無蹤,和這些年紀稍長的老朋友聊天讓他感覺很自在。或許是因為過去大家都是曾經互相幫忙的好鄰居好朋友,他也對這種場景很習慣了,反而與朋友相處融洽的向楀桓此刻就乖乖坐在塑膠椅上等他,有人經過跟他打招呼也不知道要怎麼回應,路以暮見狀忍不住朝他的方向笑了出聲。
「來到鄉下換你社交障礙了嗎?」
男人撥了下旁分的短髮,一臉不服氣的抬頭望著自然跟老闆聊完天的路以暮,他們的性格像是徹底交換了。不過那也沒辦法,畢竟現在主場換人了。
「才沒有!呷、呷飽末!對嗎?」
「猶未,來這裡的人都是來吃早餐的啊你。」
他拉出紅色塑膠椅坐下,單手置於桌上撐著單邊臉頰,興味盎然地盯著男人的臉。這時擁有的優勢似乎讓他不那麼害怕和那人對視了……這種想法在幾秒後便消失無蹤,他像是要掩飾尷尬般快速扒了一口飯。
雞肉絲堆到滿出來、看不到底下白飯的許伯無名雞肉飯仍跟記憶中一樣好吃,包覆著薄薄一層雞油的米飯香Q而帶著些微甜味,令人想要一口接一口。
傳統的好味道令不習慣早餐就吃雞肉飯的台北人也雙眼發亮抄起筷子,大口往嘴裡扒飯。聽到向楀桓用破台語努力講出的稱讚,上菜時經過的老闆許伯也自豪地揚起笑容,露出一口健康白齒。
看來這個人不管待在哪兒都可以創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吧。他就是如此耀眼。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JwY42KRC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