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並不完全都是美好的,不過路以暮自己也不記得他有多久沒有像這樣跟一個人輕鬆地聊往事了。在她回去嘉義之後,簡家的事像是成為了禁忌,顧慮到簡墨沂和簡家人,大家平時都很有默契地不隨意提起。
當她和自己談到簡墨潾時,他已經不會覺得難過和氣憤,但這並不代表他已經完全把她當成過去,只是想像出來的,這樣作為殺人兇手之一的他會覺得好過一點。
簡墨潾離開他們是在五歲那年的秋天。接到簡父通知的路家母子當時正在用晚餐,他記得拿著話筒的母親臉色閃過一絲詫異,很快便露出笑容放低音量講完電話,顧慮到年幼的孩子正望著她。
路母掛上電話後,臉色不太好看。她逞著笑容和他說了有急事要出門一趟,沒有多做解釋。
結果那頓晚餐變成一個人的。
獨自吃著為了慶祝幼兒園音樂成果發表成功的豐富晚餐,最喜歡的蘿蔔排骨湯嚐起來也沒那麼好喝了。
五歲的他沒有吵鬧,自己乖乖收拾碗盤、洗澡後準時在二十一點上床睡覺。或許是工作上的事吧,他這麼想著。
隔天便像沒事一樣繼續去幼兒園上課,不過簡墨潾很難得地沒有出現。平常就和她混在一起的路以暮突然變得孤單一人,不管是畫圖或是遊戲分組都落到最後一個,讓老師幫他分。
一天、三天、五天,簡墨潾還是沒有來。即使男孩才五歲,也感覺到了簡家正在隱瞞些什麼,老師的回答也含糊不清,彷彿不想讓同學來問這件事。他不知道她是感冒了、還是發生了什麼事,打算等今晚去他們家吃飯時再問問她。
從十八號開始就沒有見到簡墨潾,老實說他很不安。墨綠色吉普車駛入簡家車道時,他便第一個跳下車,跑向蹲在花園裡拔草的大女孩。
長至腰際的黑髮紮成兩條辮子垂於胸前,歪歪斜斜的弧線與兩邊高度不一都顯示出粗澀的編髮技術,那多半是剛升國小三年級的簡墨沂自己綁的。
「姊姊!」
今天的晚餐是上週簡墨沂邀請他的,路母並不會一起留下,她只來打個招呼便回家了。因為要在假日時上台北出差,因此路以暮會在簡家住到下禮拜一。
花園裡不見簡墨潾的身影,他知道她本來就不喜歡跟著她姊姊,五歲的她覺得這樣很幼稚。
「姊姊,阿妹呢?」
「她……呃。她現在不在這裡。」
她的臉色不太好,像是禮拜日晚上接到電話的母親一樣。好像有好幾天都沒睡好,黑眼圈變得明顯,面容憔悴得不像是一個八歲的女孩子。
他的問題開始變得小心翼翼。
「她生病了嗎?」
「沒有。」
看著話題似乎延續不下去了,他只好也沉默著幫忙一起拔雜草,直到簡阿姨打開一樓窗戶大喊:「小朋友呷飯嘍!」才放下手邊的作業。
「那來比賽誰先到!」簡墨沂似乎恢復了不少,剛才那副病懨懨的表情實在不怎麼適合她。
女孩拍了下他的肩,穿著小號紅白拖的腳啪嗒啪嗒的在水泥車道上發出聲響,男孩慢了一步、但也跟著起跑,孩子的世界沒有注意安全這件事。
從車庫上樓時,路家的墨綠色吉普車已經不見了,兩個孩子爭先恐後地脫鞋上樓,推擠之間讓他們雙手和雙頰都沾上泥巴和小碎草,滿臉狼狽、卻還沒分出勝負。
「接下來比誰先洗乾淨!」這次是路以暮發起挑戰,搶先一步到達樓梯口的浴室,但因為在外面開燈、被腳程快的簡墨沂超過。
先打開水龍頭、把大把的水潑上臉的是簡墨沂,沒有立即擦乾導致水順著皮膚流進衣服,連續綻開的水痕碰到肌膚時有點冰冰的,被嚇到的她叫了一聲,路以暮也連帶被叫聲嚇到,這吵鬧的場面混亂得可以。
不小心玩到忘了是進來吃晚餐的,簡墨沂聽到自己父親叫了他們第二次時才邊說著慘了,邊擦乾衣服走到餐桌。
留著小鬍子的簡叔叔看起來還很年輕,話語中卻透出富人生歷練的沉穩,偶爾和他們小孩子講話的時候會特意說國語,那種隱藏的貼心會在這種時候顯露得更是明顯。
他單手拿著飯匙,盛了八分滿的白飯到男孩碗裡,夾了一點炒青菜和肉絲,讓它看起來更豐富些,他知道路以暮喜歡像這樣把配菜先一次夾到好再吃。
「阿暮,生日快樂。請允許我們提早了兩個禮拜慶祝這件事,畢竟你們就要上台北了。」
他接過添好菜的小陶碗,向叔叔道了謝、並稍稍惋惜對方將話題帶向了他們一家要前往台北的事,這令他不知該如何自然地提起簡墨潾。
「沒關係,謝謝阿姨叔叔。」
「這我煮矣滷白菜,緊呷啦厚。」
餐廳後的客廳電視還開著,叔叔將音量調到最小當作背景音樂,大家吃著晚餐,偶爾聊個兩句,今天卻有一股淡淡的尷尬圍繞在簡家,蔓延到餐桌、深入那鍋滷白菜,負責提香味的蝦米好像失去了味道,增添口感的金針菇也沒有加。
簡墨沂沒有說話,就只是靜靜地吃著自己那碗飯,涼拌木耳酸得她皺起眉,看來是不小心多加了一匙醋。
不知不覺,他扒飯的速度快了些,似乎想儘快填飽肚子並離開這低氣壓的餐桌,待會去簡墨沂房間玩轉換心情。
快速地吃完只有四人的晚餐,簡墨潾都沒有出現。他更加懷疑她可能是生病了,如果嚴重到需要住院所以不在家,那為什麼都沒人來告訴他?
腦中卡著年幼女孩的事,連簡阿姨端出巧克力蛋糕時都心不在焉的,草率地拍手唱了生日快樂歌,卻沒有半點歡樂氣氛。切蛋糕時,簡叔叔好像有注意到他的情緒,卻也沒有多問,只從冰箱拿了一瓶養樂多給他。
「這是最尾一瓶了,給壽星。」
趁著阿姨在廚房忙、簡墨沂不知道跑去哪裡,客廳只剩兩個男人時,叔叔在他耳邊說了悄悄話。路以暮微微點頭收下了,但遲遲沒有打開來喝。
「叔叔,阿妹呢?」他害怕自己提了錯的問題,因此向簡叔叔發問時語氣變得小心翼翼的,心中滿滿的疑惑也化成最直白單純的一句話。
留著小鬍子的男人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有那麼一秒鐘逃避了男孩真摯卻透露著膽怯的眸子。
「墨沂有沒有跟你說她現在不在這裡?」
「……有,她生病了嗎?」
「不,她去旅行了。出國去到親戚那兒,暫時不會回來。」
簡叔叔的語氣清淡,雖然由輕鬆的台語轉成了國語溝通,卻也沒有多做解釋,就像是不怎麼在意這件事。路以暮微微張嘴,把剛才那句話在腦中重播好幾次,明明每個字都聽得懂,卻沒辦法完全理解,只是呆愣在原地。
真的?她為什麼要去旅行?是去玩嗎?什麼時候離開的?去了哪裡?為什麼不告而別?可不可以跟她講電話?
比起簡墨潾的突然離去,他感受到的不只有悲傷,更多的是錯愕和不安,還有一點氣憤。不過他很快便得出他的家人不讓他去和墨潾說再見的理由,他知道自己捨不得她走,不希望她走。在機場苦惱是會給人添麻煩的。
頭好痛。
手邊只喝了一口的乳酸飲料讓空氣充斥著甜膩,他含著塑膠吸管,平常最喜歡的養樂多在此時卻難以下嚥。
男孩的沉默讓簡父心揪成一團,明明不是自己的兒子,拼命壓下情緒的樣子卻讓他如此痛苦。他有權利知道簡墨潾真正的去向,自己卻必須讓他接受這個謊言。這種隨便的理由能瞞他多久?能久到讓他忘了她嗎?
男人摸摸他的頭,眼神溫柔、卻透露著悲傷。
「……我許了生日願望,是希望阿妹也可以一起吃阿姨做的蛋糕。她喜歡巧克力。」但實現不了了,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可以打電話給她嗎?」
「現在的話……她應該在睡覺,因為時差的關係。」
「好吧,沒關係。」路以暮當時也沒想過要問電話號碼或是地址,寫信寄去國外對一個五歲孩子來說太困難了。再說,那些信是不可能寄得到的,至少在他寄出之前就會先被自己的母親收起來。
他跑離客廳,敲了敲簡墨沂位於三樓的房間,裡頭靜得像是空無一人,門卻在幾分鐘後被女孩打開了。她的臉色看起來很糟,完全沒有和好友慶生的興奮感。這讓路以暮很慌張,平常身為姊姊的她似乎比他知道更多真相,同時也更感到不安。八大於五,但也沒大多少。
他張開手臂環著對方,時不時輕拍女孩後背。當阿妹賭氣不分糖葫蘆給他時,簡墨沂總是這樣安撫他的心情。在他心中的那個姊姊從來沒有懦弱過,然而現在緊抓著他後背、壓抑著哭聲的女孩是如此令他心碎,就怕被父母知道她已經忍到極限。
他不知道原因,但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是簡叔叔跟他說的那件事。
她撇過頭,試著掩飾哭腫的眼睛,將男孩拉進充滿童趣佈置的粉色房間。擦乾眼淚、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指著身旁二十四寸的亮黃色行李箱。
「……妳也要去旅行嗎?」
「沒有,但我也要整理行李。」她自顧自地拿起一件黃毛衣和紅長褲,下巴夾著衣架搭在身前邊說:「好看嗎?」
他愣了一下,嘆口氣。取走她手上還套在衣架上的裙子,換成了一件蒼藍色吊帶裙和一條大腸圈,建議她把頭髮綁起來。
「這件比較好。」
「喔喔!相信路的眼光真的準沒錯!」她雙眸像是閃著光,空出的右手比了一個讚。只有紅腫的眼睛和鼻頭提醒著他,女孩剛才哭成孩子的模樣不只是一場夢。因此他不打算再提起那件事,也暗自吐槽了對方的穿衣品味。
他坐在女孩房間的角落,看著她在衣櫃和行李箱間兩頭跑,原本鬱悶的心情好像慢慢被淡化了,她也恢復成本來的簡墨沂,路以暮不知不覺有些傷感。
夜晚,簡墨沂不知為何不讓他睡阿妹的房間,硬是拉著男孩到自己房間。路以暮拗不過她,只好鋪幾件毯子在那蓬鬆柔軟的橘色小沙發,將就把剛好抵到兩側扶手的身體捲縮著睡。
兩天的假日並沒有過得多開心,大家也不知為何沒有再提起簡墨潾。只是等到週一時,簡墨沂卻很自然地上了母親的墨綠色吉普車,跟他們一同前往台北。
現在想想,路以暮只對當時的自己竟是沒有發現異狀地相信了這個隨意編出的謊言長達將近三年的自己感到無奈。同時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她的重要,平常很理所當然的事在少了她陪伴之後都變成需要自己爭取。於是他才變成像現在這樣,習慣性地與人保持一定的聯繫。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zEClJcTY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