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普通的農曆年節就和往常一樣,嘉義的老家這裡只有路以暮以及母親。兩人沒有做什麼華麗的年菜,同樣用家常料理度過這個冬季正月。而偶爾才見到面的老祖父似乎也挺滿意這樣的日常感。
路以暮的祖母已經離開好幾年了,現在七十五歲的阿公堅持不搬來與女兒同居,自己住在仍在經營的老相館後方的房子。聽說是因為母親跟他從以前就處不來,現在也只有特殊節慶時會過來一起吃頓飯。
路以暮還挺喜歡自己的阿公的,他和簡家姊妹小時候常常跑去不遠處的相館找他。不苟言笑的阿公總是淡淡地說一句:「恁莫礙著我工作就好。」
他們當然會因為害怕那個在南部的大熱天仍穿著立領襯衫還不會流汗的皺眉頭老先生,因此孩子們很遵守約定,總是只跟在阿公旁邊看著他工作,不會亂碰相館裡的東西。
阿公總是說不要打開那個放底片的櫃子,曝光過後的就不能用了,那會讓他損失不小。
大概是他三歲的時候,當年六歲的簡墨沂拿到了阿公送給她用的第一台相機,聽說是母親過去使用的老舊相機,也答應會幫忙沖洗底片。
直到現在仍經營著有老顧客支持才得以繼續開業下去的老相館的阿公好像自有一套生活方式。他始終不太能理解,但這樣也不壞,只要偶爾能碰面,看到身體健康的阿公就好了。
今天也是。初四的早晨,到場的除了簡家三人、路以暮和母親以外,還有穿著運動服加厚防水外套的老先生,樣子就像是要去爬百岳。漁夫帽蓋住他蒼白的短髮、墨鏡遮住嚴肅的眼神,看起來平易近人多了,就是有那麼點好笑。
或許是圍爐吃飯時恰巧聽到她與母親說的這件事,雖然當時沒說也要來參一腳,但聽到是戶外行程便跟來了,阿公就是這樣的人。
「哈哈哈阿公,你哪會穿按呢啦!今仔日閣無遐爾寒。」頂著一頭黑茶色短髮的年輕女子拍了下老先生的肩頭。後者沒有太大反應,只是平淡應了聲「是喔」,邊脫下外套、綁在腰上。
「好,按呢逐家攏齊到矣,愛出發嘍!」
很久沒來走這種森林步道,好不容易放了一個春節連假的簡墨沂似乎特別興奮,反之跟在一名年約五十幾的婦人身旁的年輕男人是一臉不情願地跟在隊伍最後尾,看來要來調查阿妹的事並沒有提起他對爬山的興致。
路以暮多希望他們的目標地是在不用爬高的鰲鼓濕地,話說那裡的夕陽也是一絕。
男人當初看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還沒有太大的感覺,至少不記得簡墨潾和這個地方曾經產生連結,他沒有印象她有特別喜歡這裡。
不過後來,信上寫的「粉紅色布條」點醒了他,因為二延平步道那兒剛好有兩顆由布條構成的「彩虹樹」。作為一個初階好走又親子友善的觀景步道,底端的兩顆枯樹提供大家繫上寫著祈願或團體名稱的布條,他記得小時候來時他們也綁上了……
——粉紅色的布條。
所以或許簡墨潾的前世身分也來過這個地方,並且綁上了相同的粉紅色布條。這是唯一一個可以找出人選的線索,他們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過來的,因為過了那麼多年,幾乎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不保證布條還穩穩地掛在那兒。
不過首先要爬到最上面似乎就是個問題,對路以暮來說更是個很大的問題。本來就不擅長運動的他不喜歡像爬山這種長時間的戶外運動,全身佈滿一層薄汗讓他感覺非常黏膩不舒服,本來就白皙的肌膚更是染上一層鉛白。
走在隊伍最後頭的他已經落單,前面看不見其他人的身影,眼前的木棧階梯也被逐漸湧上的人潮填滿,尤其是積極向前衝的小小孩。
男人嘆了口氣,爬到步道盡頭時正好是天空染上一片橘紅,飽滿的發光圓球正躺在如海濤般的雲上。
似乎已經抵達有半小時的簡墨沂跟簡叔叔一發現扶著欄杆在一旁微喘的男人,便立刻過來把他拉到為他預留的觀景台空位。站在第一排欣賞跟以前一樣的夕陽感覺有些微妙,因為阿妹這次沒有一起來。
他記得小時候自己也是走在最後頭,母親跟簡姨邊聊天邊爬,走路的速度其實比小孩子快多了。他還記得在背後推他的總是那名年紀比他小的女孩子,簡墨沂則是在前面拉他的手,幾乎就像是要把一個貨品扛上山。
想到這裡,滑稽的畫面令他會心一笑。眼前猶如纏上火苗發熱的太陽不論經過多久都會是同一顆,或許就是因為這點,簡墨潾才會最喜歡這個地方。
男人沒有忘記他們本來的目的,回頭想尋找簡墨沂的身影,發現她已經從彩虹樹那兒回來了。繫上新的布條,同時手上也拿著看起來十分老舊的一抹粉紅。
沾上塵土、因為時間風化變得有些破爛的布條還能明顯看出阿妹用奇異筆寫上的名字。
「有找到其他粉紅色的嗎?」
「那裡聚集了一堆人,而且粉紅色的布條實在太多了,能找到我們家以前綁的就不錯啦。」
女子仔細將那片小布條來回翻了好幾次,但上頭除了普通地寫著簡墨潾的名字以外就只有破洞,她實在是看不出什麼來,於是將它遞給路以暮便跑開了。
因為是簡墨潾掛上的所以寫著她的名字。只找到這片布沒什麼意義,他們要的是另一片粉紅色布條。
他走近彩虹樹,順著人群就來到了枯樹下,男人伸長了雙手把那抹粉紅綁回樹上。這裡繫上的布條多半是祈願,即使她已經無法完成願望,但心願仍未實現,繼續綁在上面會更好。
此時夕陽幾乎已完全落下,一行人也集合準備下山,但路以暮就是不見母親的蹤影。
「阿榆呢?」
「從剛才就沒看到人,我去找找看。」
「那我來打電話。」
觀景台就這麼大,人潮也逐漸變少。而且據他所知,母親不可能沒跟他們說一聲就自己下山,她肯定還在某個地方。
幸運的是,男人就在一棵樹下的長椅找到了手裡不知握著什麼的婦人。她低垂著頭,無法從表情中看出情緒。對方的手機鈴聲先一步打斷了男人尚未吐出口的語句。
婦人接起手機,視線跟著抬起望向前方,他對上的是母親有些泛紅的眼眶,就像是剛剛哭過。
很快結束了與簡姨通話之後,男人帶著母親前去和大家會合,一同下山。回家的路上他也持續觀察母親的狀況,不過回程時她就像沒事一樣和簡姨有說有笑,直到在簡家用完晚餐回家要休息時都沒有再露出那樣無助的表情。
他即使疑惑又擔心,卻也不好當面向母親詢問。
夜晚十點半,男人從房間走下木階梯到客廳,手上拿著小說和幾張筆記紙,肩上披著厚毛毯。他窩在沙發一角,用毛毯把自己包裹起來,因為過年之後的天氣實在是不怎麼好,寒流來、就連南部都反常的又濕又冷。
不知道台北怎麼樣了。
今天基本在外奔波了一下午,身體上的勞累是不可避免的,但他難得的還不想睡,於是決定開盞小燈,在客廳研究一下那幾張信紙。畢竟今天沒有收穫,他其實有些不甘心,因為這代表他們的調查已經沒有後續的線索了,簡墨潾的信很明顯就到這裡結束。
路以暮甚至不覺得以她的個性,會在信上留下正確答案。就算那並不是他們所認識的阿妹,這也僅僅是直覺,但或許那上面的地點只是個幌子也說不定。
男人視線移開信紙,開始思考簡墨沂傳給他的那三個地點,直到他的目光被桌上放著的布條吸引住。
那是一條顏色黯淡不起眼的布條,像是經歷漫長歲月洗禮,被大自然摧殘到褪色又破爛的淡粉紅。很明顯不是簡墨潾的,因為他可是親手掛回去了。
他緩緩起身,伸長著手將那布條撈過來。空白的一面翻過,有字的那面寫著他意料之外的名諱——路枳榠。
其中不只有名字,孩子般的字跡寫著猶如要給聖誕老人的願望。即便布條已破損得很嚴重,他還是能勉強看出上頭寫的是想要莫理斯·盧布朗的亞森·羅蘋小說。
這是枳榠姑姑小時候在彩虹樹綁上的嗎?
據他所知,大母親四歲的枳榠姑姑是在十九歲的時候失蹤,四十年前也差不多了,時間上是符合的。
而那套放在簡墨潾房間書櫃的亞森·羅蘋全集,或許就是母親的父母在看到姑姑的這個願望而籌錢購入的,只是等到能力夠的時候,姑姑已經離開了,於是一直放在家裡直到阿妹出生長大,說想要這套書時才轉讓。
但路以暮還不確定路枳榠就是他們要找的人,就像簡墨沂說的,粉紅色的布條那麼多,他們不能確定哪一個才是信上指的正確答案。
總之這至少是一條可以嘗試的路,他希望能儘早去看看那些書,因為初六開工,簡墨沂就要回去台北了,下一次再兩人一起回來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能夠進到阿妹房間的機會少之又少。
男人拿起手邊的手機,拍了一張破布條的照片存在手機相簿,還要清楚照下用奇異筆寫的名字及字句,再把實體擺回桌上。他不打算連這個都拿走,畢竟讓母親發現就糟了。
手邊放著的小說遲遲未被翻開,路以暮心中忽然冒出對枳榠姑姑和母親之間關係的疑惑讓他對目前的調查有了稍稍止步的想法,因為利用既有線索帶出的解答與現實有點落差。但那很快便消失,他肯定自己一定是因為太累所以思路無法像平常一樣清楚,在哪個部分搞錯了。
他拋出腦中所有複雜的想法,專心投入在書籍中,直到累了才回房間休息。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zAnwMlCJ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