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簡墨沂卻罕見地失眠了。隔天在整理房間的時候也明顯心不在焉的，他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昨晚的對談，她眼下的黑眼圈挺嚴重的。
簡阿姨有交代他們，只要幫忙把書櫃裡的書分類裝箱就可以了，那些童書和繪本放在那裡十幾年了都沒人在看，聽說簡叔叔想要把那些拿去捐給附近的幼兒園。
在他問起其他物品需不需要幫忙整理時，簡阿姨怔了一會兒，最後微笑著搖了搖頭。
他藉著身高和力量的優勢拿下了放在最上方的繪本，接著由坐在地上的女人接手放進紙箱。
他從沒看過簡墨潾在看那些放在最上面的，連書名都很陌生的書，甚至連封面、內頁都還非常新。中下排比較符合小女孩身高的書架上，熟悉的繪本名一一浮現，書頁內也較多翻閱的痕跡。
他懷念地翻看其中一本他印象中是簡墨潾最喜歡的書，一頁頁插畫與標有注音的大字略過眼底，他腦中關於這本繪本的故事就像魚兒一樣重新游入他的記憶。
啪啦，硬殼繪本的最後一頁空白頁在翻閱途中掉出了一張看似年代久遠，已經微微泛黃的對折方格紙，其中一個長邊是整齊的撕紙毛邊。
「怎麼了？」
「給姊姊、路路。」男人撿起那張對折足足有A5 大小的紙條，翻到有寫字的那一面給她看。
屬於孩童歪扭的字體寫著國字，雖然五歲的孩子還無法將國字寫得那麼好，但她還是認出來了，那是自己妹妹的筆跡。
她接過並望著那張紙外頭寫著的四個大字，沉默了好一陣子。她沒有哭，反而紅著眼眶靜靜地笑了。
「……如何，要打開嗎？」
「當然，我們說好了要一起找出真相不是嗎。」雖然女人嘴上這麼說，但聲音卻微微發顫、撇開視線，還把手上沒有密封起來的那張紙條推回去給他。
路以暮揉揉她的頭頂給予安撫，移動身子坐到她身旁，而後才打開紙條開始閱讀。
「對不起，姊姊、路路，我為我的不告而別感到抱歉。你們可能是在被動的狀態下才看到我留的訊息，也可能是你們主動想要找尋真相。我相信第一個發現這個的是你們，如果現在正在讀信的人不是姊姊或路路的話，麻煩幫我放回去《晚安，猩猩》這本書裡。」
「簡墨潾的死是我害的，我希望它能夠像是一場意外。請不要讓爸爸媽媽知道，我不想他們難過。如果這讓姊姊或路路背上莫須有的自責，那真的是我不希望發生的事，我很抱歉。」
……好假。
雖然假，但是能感受到筆者是真心的抱歉。
透過路以暮自己已經用了二十年的聲音說出這些來自那女孩筆下的自白，他仍莫名的感到陌生。現在正在說話的，是他不認識的簡墨潾，也或許並不是她。彷彿只有兩人熟悉的筆跡證明了寫下這封信的就是十六年前離開的簡家小妹。
「這還真是……令人震驚。」方才一直待在他身旁靜靜聆聽的簡墨沂，意外地很快就接受了這連讀信者本人還在消化的內容。
不過確實，在路以暮看來，若那起事件是自導自演的偽造自殺，有不少疑點都能獲得解釋，但又會接二連三地分支出其他的問題。
「嗯，看來這件事可能沒有想像中簡單。」
「紙條後面還有其他內容嗎？」
女人好奇地靠過來，似乎是先快速看了他剛才念出的內容，再湊近紙張，幾乎整張臉都要貼上去了，才得以把最後幾乎是沿著紙的下緣寫上的兩行小字看個清楚。
「我並不打算把我的事強推給你們接受，但事到如今那也不是不能說的事。畢竟你們看到這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了。如果想要查明真相的話，就去書桌的抽屜找，鑰匙夾在日記裡面。」她以順暢優美的聲音讀完，接著回頭看向同樣眨著圓圓眼睛的小馬尾男人，他眼底好像閃著碎光。
兩人對視，彷彿互相鼓勵似的點了點頭。起初女人的那股不安全感好像在此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閃閃發光的高昂情緒。那有點複雜，像是混合著發覺五歲小女孩為他們著想的感動，相信直覺指向真相帶來的驚喜，以及即將解決謎團的興奮與期待。
簡墨沂第一個跑向書桌打開老舊的筆記本，並在其中有鬆脫縫線的那一頁發現了小鑰匙。她深呼吸一口氣，像是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原地的男人後，才小心地插入鑰匙，轉動。
喀啦喀啦，老舊的滑輪抽屜發出了不順耳的滑軌摩擦聲。路以暮是在這時跨越地上散落的書和紙箱，緩緩走到她旁邊觀察這個房間的抽屜。
剛才的那張紙條已經被他收在身上，他想或許簡墨潾是把她想說的事分成部分，並藏了起來。必須先找到一張，才能獲得下一封信的線索，就像尋寶遊戲那般。這麼做的目的他也想出了個大概，這不外乎就是為了他們倆，讓他們可以隨時從這潭深水中脫身。
整齊排列物品的抽屜看著非常整潔，而與剛才那張紙條擁有同樣外觀的「信」就放在最上面，除了抽屜鑰匙以外沒有再特別藏起來。
「這次換妳讀了。放心，她不打算一次就把所有事情講出來。」
他用手肘戳了一下對方的腰穴，簡墨沂才收回直直盯著抽屜看的目光，動手去拿紙條並打開。
「姊姊、路路，我就當你們兩個是一起看這張紙條的。你們聽過短暫的前世記憶嗎？五歲生日的隔天，突然出現的前世記憶讓我不再只是簡墨潾，前世的記憶湧入腦海。在不知道這種情況是否會持續一生的情況下，我無法繼續以這個身分活著。十九歲，你們可以當作我是這個年紀的人，而……簡墨潾的死與這件事有關，若是打算繼續下去，請你們做好得知複雜真相的心理準備。」
十九歲也是個大學新生了，他暗想。路以暮自己在兩年前也是這個年紀，對於這部分還是比較能夠帶入情緒，但僅限於這部分。
「等等，這跟我想的不一樣，訊息量也太大了吧。」
他的腦袋停頓了幾秒，接著便開始高速運轉。簡墨潾的前世是個十九歲的人，而過去的記憶在她出事的那年回到腦海，是這些記憶讓她死亡的。
男人將整理好的文字述說一次給簡墨沂聽，而難得展現出成熟一面的她很快地挑出了重點，明明剛才還哽咽了的說。
「那我們得開始調查前世記憶的事了呢。」
「……。」面對女人提出的下一步計畫，他沒有任何回應。
老實說，路以暮確實有幾分覺得這紙條是在說笑，而且並不是什麼好玩的笑話。他不知道前世記憶這種東西在科學上來說是否可考，就算是那樣好了，寫下這訊息的「簡墨潾」又為何很輕描淡寫地帶過了這個令人不解的話題？
若是真相會被引導到紙條上寫的那部分，那他這幾年所感受到的罪惡感算什麼？他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沒有想過是這麼強烈的無力感。不過說到底，現在也只能相信自己、相信她。
這是現實，並不是科幻小說。但他也不希望找尋真相的唯一途徑就在這裡斷了，他半信半疑地朝女人點了點頭。
「不過在那之前，我們還是先把阿姨交代的工作做完吧，現在已經快接近中午了。」
時間眨眼間過了大半，路以暮暫時不想再去碰他那思考過度導致燙熱的腦袋，回到書櫃前繼續整理。
「啊，已經快中午了嗎？！那我要下去幫我媽煮飯了，整理就先交給你嘍。」尚未等他應答，女人丟下這句話後，就咚咚地跑出房間下樓。
剩下他一個人在的兒童房特別寂寞無助，簡墨沂的暫離讓方才發生的整件事都像是夢一樣虛假，讓他對信上的內容持續存疑。男人拿起落在地上的第二張紙條，略過主要內容，看向最下面接近紙緣處。
「這裡果然也有。」
但他將視線湊近紙張想要看清楚那行細小字符時，卻發現那寫的並不是如上一張紙一樣寫了個明確地點，而是含糊的提示。
最喜歡的夕陽西下處的粉紅布條，那是第二部分真相的所在地。就算看了上面那句話就知道了地點，我希望你們能先好好思考這張紙條上的內容。因為真相得要由偵探來找，死人不會記得任何事，更不會有什麼最喜歡的地方，而我只打算引導你們。
有如推理小說裡都會出現的句子，他怎麼想都不會是當時只有五歲的簡墨潾寫出來的。這種被迫相信超乎常理事件的情況讓他心底不是很服氣，同時卻也為了設下謎底的前世記憶感到有興趣。
男人將那第二張紙條也折起來收進外套內袋，打算隨時帶在身上。既然當事人都已經自己說了有內情，那這些好比遺書的連續信就比他從家裡僅憑感覺就拿出來當證據的照片還要有說服力多了。
他一邊思考著下午的去處，正在把櫃上繪本裝箱的手也沒停下。待兩大箱紙箱都裝滿了，他便貼上封箱膠帶一一搬下樓。不過僅靠他一人還是有點困難，於是他從簡家的地下室倉庫找來了廢棄木板，在樓梯上一塊塊鋪平成斜坡，好讓箱子順著坡道滑下去，再用推車運到簡叔叔的粉紅貨卡上。
時隔已久，再次在簡家享用的午餐特別豐盛。他有發現桌上擺放的菜餚都是他們兩個孩子喜歡的菜，除了白飯和炒空心菜，還有簡墨沂喜歡的炒什錦蔬菜和路以暮喜歡的滷白菜。
當然身為在嘉義長大的孩子，久久回家一次的餐桌上還是會出現一盤白斬雞肉，那是簡叔叔的最愛。
他打算下午就去一趟市區的圖書館，不是為了別的，正是為了獲取前世記憶的資料，剛好簡叔叔要把那些書送往市區的幼兒園和托兒中心，讓他可以順便搭個便車。
書櫃上的繪本都已經裝箱了，不過就在他早些時間要下樓時，透過快關起的門縫瞅見了放在書櫃最低一層的小說套書，但因為那不屬於童書的範疇，所以他沒有多想。
但他現在卻覺得就連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線索都必須記在腦海裡，因為那確實是個不合理之處——。
「妳想，一個五歲小孩怎麼會看亞森·羅蘋呢？」男人用著有些不清楚的聲音道出他發現的異常，或許是因為他半張臉都埋在頸部圍的一條方格子圍巾裡。那是他在去年某天借給簡墨沂的，而她就在剛剛才想到要還給對方，便直接替他戴上了。
簡叔叔的後貨車斗上，一男一女窩靠在一起取暖，主要原因是路以暮他猜拳又輸了，所以必須陪她坐在後座聊天。不過這次的話題只圍繞在幾小時前發生的一切，剛好簡叔叔坐在駕駛座所以聽不見，這是個交換意見的好時機。
「嗯……可是我記得那好像是你家送過來的耶？你要不要問一下伯母。」
「也只能這樣了，畢竟我完全沒印象。」
「話說你怎麼會想去圖書館找資料？現在都什麼年代了，而且那麼遠。」
「就是因為那間圖書館從以前就在了，她才有可能去過。……我覺得這是了解她最直接的方法。」
聞言，女人精緻的表情產生了細微的改變，微微放大的深色瞳孔顯示出了她的震驚，卻很識相地沒有讓他發現自己的小表情。
「你發燒啊？」她苦笑，伸手就撩起前額的碎髮，受冷風吹凍的手貼上肌膚，一股溫暖柔柔地傳了過來。
感受到冰冷的路以暮，連忙把對方的手拉下，將暖暖包塞進對方手中，用圍巾邊輕巧包覆，就這樣靜靜握在手中。
「才沒有。」
或許是因為兩人都意識到了得以讓自己在彼此面前感到害臊的點，直到簡叔叔載他抵達圖書館，他們都沒有再交談。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lGyJaD6L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