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想過無數次你的終點為何。
你的一生糾纏在他人身上，那些人口口聲聲說愛你，但他們不是屠殺了你的家人，就是隨意地離你而去，好像你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一種包袱，你不知道要獻出多少，你們才能像房產廣告中的幸福家庭一樣，對著鏡頭露出微笑，一切都顯得很好，好到不像是真的。
你追尋虛幻的事物——就像後房，就像家，就像愛——但阿爾伯特和史黛拉，甚至是你的女兒，似乎都非常明白「愛」是什麼。
你確信自己只要抓住也能夠明白。
「讓我猜猜。」你的手抱緊了阿爾伯特的身軀，你感覺到對方癱軟在你身上，你聞得到他身上的氣味，在濃厚的金屬味下，阿爾伯特總是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味道，你曾經問過那是什麼味道，對方的回答是「八成是肝臟腐爛的味道」很明顯是胡扯的答案，後來你意識到那應該是母乳的氣味，一種母性，一種你從未在其他女人身上察覺到的溫柔。
阿爾伯特會用他的雙臂擁抱你。
「你之所以可以在後房裡行走，代表你也幹過和我類似的事情吧？」你沒有回答教授提出的問題，而是如同拔劍般，將你的疑問丟出，事實是你也不想知道答案。
你緩步走近，你想起史黛拉說你一點也不關心你的女兒，這當然是錯的，你是如此疼愛米莉亞，不然你為何要大費周章繞了好大一圈，直到把所有人都帶回家？
「你是說惡魔召喚？」教授瞇起眼睛，他輕柔地說：「是的，我也聽過你的事蹟。你從半空中墜落後存活下來，是地獄放了你，還是你斗膽和地獄提出了交易？無論如何，你和密爾森博士都啟發了我們走入其中。」
「然後像烤肉串一樣一個接著一個死去？」你說：「廢話夠多了，把他們還給我。」
你沒有料到對方真的同意了，你在幾秒鐘後跌坐在水裡，因為你身上的重量讓你再也無法承受站立，你全身浸濕，而你的手臂無法包裹他們三人，你覺得自己狼狽又愚蠢，鏡片沾滿水漬，而你的家人的模樣看上去模糊且令人不安。
「你和這裡很有緣，」然後，教授蹲在他的面前，他說：「因為你經歷過地獄。」
「你在說什麼？」
「但你太貪心了，馬庫斯・伍德費德，」對方輕聲地說：「無法承受失去的人，沒辦法在後房裡行走。」
你開口：「你是惡魔，還是被委託尋找的那個人？」
教授笑得更開懷了，他說：「我想是兩者吧？我怕會嚇到密爾森博士，所以我沒有和她說。」
你應該要逃走，帶上你的家人遠走高飛，你們可以買一輛房車，在全國各地遊走，你會向你從未有機會出外遊走的家人們說明景點的故事，你會牽著米莉亞的手走過高山與溪流，你們會有一個美滿的家庭，而這都多虧了你。
「你獻出什麼，又得到什麼？」你不屑地抬起頭說：「讓你有膽來向我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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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未來。」教授溫和地開口：「我所有的未來與靈魂，讓我開拓出一條能夠在後房繼續前進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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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這個地方沒有終點。」你下意識地回答：「他媽的沒有人能出得去。」
「是的，就是這份『無盡』與『永遠』，讓整趟旅途充滿未知——你懂你的人生被設定好的感覺嗎？你會遵循父母的教誨踏上沒有意外的路途，你會娶一個同你一樣無趣的妻子，讓你的孩子走上相同的道路，最終我們都會死亡，我想要追求一份能夠繼續向前走的永生。」教授的語氣溫柔地像在唱搖籃曲：「而現在你奪走了我的地獄，很諷刺地是，你似乎正想要追求我放棄的那些東西。」
你無法直起身體去殺死那個狂妄的傢伙，你可以感覺到教授的目光正在看著你，像在審視你夠不夠格。
「所以，」教授瞇起眼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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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麼時候要殺死你的阻礙，然後你才能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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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你對方說的沒錯。
這個「沒錯」，甚至不是指你應該要捨棄掉你的家人，而是在後房前進這回事。現在回想起來，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從來都不是和你的家人一起窩在破舊的皮沙發上，看著三流肥皂劇。而是你們一起做了某些事
和阿爾伯特一起往前，和史黛拉一起往前。
那時候你什麼都不需要思考，你要帶回你的母親和妹妹，發揮自己的價值，無需思考自己要付出什麼代價，你只想要有一個家庭——不，你其實一點也不想要，你甚至不需要有人來愛你，你只需要有人跟你一起往前，在那黃色的房間與走廊中，在那嗡鳴聲中踩碎雜音，用穩定的步伐踏遍血肉。
現在你周圍的事物正逐步在縮小，一切在崩解，越來越大的浪潮打在你身上，你可以感覺到你懷中，阿爾伯特的心跳正在強而有力地搏動，那是你帶回來的，所有的生命都是應你而回來的。
米莉亞躺在你的懷裡，那頭金髮在昏暗的光線下，更像是某種灰色，你注意到你的女兒正眨了眨眼，像是剛睡午覺起來時那樣，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事。
但米莉亞注意到你了，她忽略了你狼狽且滿身血腥的模樣，她衝著你不停微笑，好像剛醒來的不是她而是你一樣。隨後米莉亞注意到她身旁的史黛拉和阿爾伯特，她似乎從未覺得有異樣，只是迷迷糊糊地靠在他們的懷抱與掌心中，就像隻小動物，一碰即碎。
你笨拙地伸出手，阿爾伯特撞到你的鎖骨，而史黛拉則差點沉入水中，但你的手捧住了米莉亞的臉，這讓你的女兒又再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她說：「爹地？」
你的手往下移，你放在了她的脖頸上，甚至不比你的手臂粗，你從她還是個新生兒時就知道嬰兒是多麽脆弱的生物，就像你最小的兄弟就這麼淹死在浴缸裡一樣，你也可以對米莉亞如法炮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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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該死地為什麼那麼像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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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點。快點。如果你不快點動手，這個獻祭就等於是白費力氣，你的壽命，你的五感，你的軀幹，你已經把一切都奉獻出去了，只要毀了米莉亞，你就可以奪回你的家庭，你甚至可以再生好幾個孩子，畢竟你的家庭幻想就只是家庭幻想，阿爾伯特和史黛拉都可以替換，米莉亞也可以替換。
就連你自己也可以替換。
「給爹地，不要痛痛。」然後，米莉亞低下頭，她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糖果，那是你給她的，你告訴米莉亞說如果痛苦時，吞藥就會好一點，你因此被阿爾伯特責怪，你用兒童也有止痛藥作為理由，你知道米莉亞會長大，她會像阿爾伯特從未說出口的期望那樣，成為一個被愛著的大人。
阿爾伯特曾這樣告訴過你，他會笑著暢談米莉亞的未來，儼然就像個母親。
「馬庫斯？」
你聽見史黛拉醒來了，她似乎想要詢問發生什麼事，但你將阿爾伯特身體的重量全交給了她。當然還有米莉亞。你直起身體，從波濤中站起，你直直走向了你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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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阿爾伯特變成了地獄。」惡魔溫和地說：「你知道，對吧？他剩下的生命會承受無可言喻的疼痛，只為了活著與你們在一起；密爾森博士也是，她的靈魂有一大半都迷失在後房裡，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的狀態，而你將殘缺不堪，這是你渴望的家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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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一個滅門案倖存者談他媽的什麼家庭啊。」你用完好的眼睛瞪向對方，然後你的腳踹向了惡魔，你張開嘴，在瞄準對方喉嚨前，你又補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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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惡魔，那就乖乖收取代價實現願望就好了，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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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並不可怕。
尤其時體認到這是你必做之事的瞬間。你注意到惡魔沒有反抗，當然，這他媽是惡魔，怎麼可能如此輕易死去。所以你撕扯他的喉嚨，鮮血濺了你滿臉，你找到脖子的經脈，找到肌肉的弱點，一次又一次地啃咬，將血肉嚼爛，你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但這是你唯一的武器，你的牙齒因為碰到對方的骨頭而疼痛。
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是因為你終究會面對你必須殺死米莉亞的局面嗎？
還是你又輕易地謀害了一個普通人，就像你把地獄全砸給了阿爾伯特一樣？
你可以看到惡魔的眼睛仍望著你，在這個即將崩壞的地獄中，你伸手挖出了他的眼睛，指頭沾滿了黏液，你舉起拳頭，準備把整張臉砸碎。
「我、我——」你用氣音說：「我要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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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要獻出多少？
你還能夠做什麼呢？
如果要學會愛人，你還得做出什麼樣的努力，才能成為他們口中值得愛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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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發覺你耳鳴了。不，不是你耳鳴了，而是你周圍的空間就像無數個喇叭同時播放音樂一樣，爆裂出巨大的足以讓你喪失聽力的轟鳴聲。但你感覺得到有人朝你走來。
那是史黛拉。
你回頭一看，你發現阿爾伯特也醒來了，他正緊緊抱著米莉亞。
史黛拉朝你說了什麼話，但你不知道，你辨別不出來，但史黛拉伸出手，然後她張開嘴，你遲鈍地意識到，在這片汪洋中，史黛拉是踏著如此堅定的步伐，她撕扯開那個教授染滿血漬的衣服，現在這個人類的軀殼早已沒有胸膛的起伏。
而史黛拉的手指沾染上血印，在前方比劃。她張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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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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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空出的手觸碰了你的掌心。
你意識到方才的那些發言都像是個孩子提出的謬論，你根本不在乎那些人，你只在乎你自己，就算世界被你毀了也沒關係，但這是你選擇的。你選擇了史黛拉與阿爾伯特，還有米莉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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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米莉亞，不會再有第二個孩子願意在你痛苦時遞給你止痛藥。
你頓時明白，這就是你的終點，你終於靠自己選擇了你的家人。他們不會殺了你，也不介意你的品性，不在乎你殺過幾個人——他們會說「我愛你，馬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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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獻祭過了，所以你能活下去。」
你終於相信了阿爾伯特的這句話，所以你毫無畏懼地牽起史黛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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