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流川其實帶著一點責怪意味,雖然眼前的大白癡絲毫沒有察覺。
如果不是那天宮城學長告訴他,流川根本連櫻木來了美國都不知道。D1運動員的訓練表是瘋狂的,他每天五點開始訓練,一天下來,包含上課和寫作業的時數,過十一點後才能睡覺。秋季不是球季也有非正式的訓練賽,他就算不一定能上場也不想缺席──老實說,自從來了美國之後,流川一直呈現某種載沉載浮的狀態,像突然被拋射到一個他非得全力划水,才不至於溺斃的深水池裡。
但畢竟,這是他自己所追求的,不是嗎?
這段日子他實在是太忙碌了,忙碌到他甚至無暇思索這種被棄置於深水中泅泳的狀態,究竟是不是件好事。宮城良田是打來確認流川的課表──那個小個子、表情總是跩跩的、帶點距離感的湘北隊長,一門一門地跟流川確認他都選了什麼課。宮城在大一似乎被學業整得相當慘,根據他的說法,他認為在國內學的英語根本無法派上用場,一點幫助也沒有。
流川完全能理解,他高二剛轉學過來的時候,他可是前所未見、全神貫注地聽了一下老師在說什麼,再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聽不懂。
GPA的要求並不過份,基本上每科能有個C就差不多能過關,但對流川和宮城而言,他們必須全力以赴。NCAA要求十六個必修學分,裡面的大敵,就是四堂必修的英語。
「你去問學校,說你是國際學生。」宮城的聲音透過耳機傳遞過來:「問他,那四堂英語可不可以修開給外國人的英文課,在我們學校,這種課程代碼是ESL,你們學校應該也有。千萬、千萬不要傻呼呼地去修他們一般英語系開的課!」
宮城學長好像曾經不小心修到一堂莎士比亞,差點兒就瘋了,只能在一陣混亂中慌忙退選。
流川勾起嘴角,忍不住笑了。學長的電話像及時雨,熟悉的語調使他感到放鬆,這也讓流川容許自己在陌生的異國,卸下一點防備,沉浸在湘北隊友給予的溫暖中。他已經很久沒能這麼自在地對話了,又或者說,他已經很久沒有跟任何人對話了──流川隱約有意識到這是個問題。這件事在國內還不明顯,但到了美國,就突然變得明確了起來。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主動跟人建立關係的個性,在日本的時候,他一向獨來獨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算他在美國維持與日本一模一樣的作息,一個人騎腳踏車上下課──感覺卻不一樣了。
美國讓他感到非常孤獨。
這是個奇怪的體悟,並不是說他被人排擠或欺負,雖然這種狀況偶爾也發生,但問題的根源似乎是:他身邊沒有任何一個跟他相似的人,或是能夠理解他的人。
湘北是一個非常緊密的團體,而流川很清楚:他需要這個隊伍,隊伍也需要他。就算時常隻身一人,可是他從不孤單,夥伴就在不遠的地方。美國卻不是這樣的,以訓練量和強度而言,流川簡直覺得他跟隊友沒有分開的時候,可是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身邊完全沒有任何同伴。
他想過,這是不是因為日本是個講求團體的社會,而美國不是,畢竟隊伍裡的氛圍很不一樣。在湘北,他們是群體的一員,追求的是群體的榮耀。但在這個國家,更多時候是相當個人主義的。不過,流川認為這也只是其中一個因素,不是主因。
但他想破頭,也不知道原因究竟是什麼,而且他無暇多想──他只知道自己如果再不拚命打水,就會溺死。這個地方的強者太多了,更貼切地說,世界上有才能的人比比皆是。流川也很快地意識到,這裡要求的似乎不是線性的強大,好比說,單指球技上的強大,而是需要在三維空間的強大。這裡的學生在追求卓越的路途上是不願意、也不會犧牲社交生活的。先不論那些既是學生運動員,又加入兄弟會,能夜夜笙歌還能完全不宿醉地來訓練的同學。大多數的人都是既能運動,又能組樂團,還有時間打工賺錢,偶爾組團打電玩,周末打扮的漂漂亮亮出門喝酒,並且輕而易舉地在課台上拿亮眼的成績。
GPA2.3對他們而言是──你在開玩笑嗎?
對於流川,GPA2.3也是──你在開玩笑嗎?只不過是相反意義上的。
於是,他只能盡全力做到他所能做的。這使他的生活越來越單調、越來越孤單。
在來美國之前,流川不知道原來他是會意識到、並在意這一點的。他一直以為他很習慣一個人,甚至不怎麼在乎別人怎麼想。然而,在不僅是語言或長相,而是整個價值觀、文化層面的絕對差異下,流川察覺到了。
在國內,他一個人,是因為他選擇自己一個人。
在美國,他一個人,是因為這個環境一點也不在乎。
他是被拋進汪洋大海裡的一隻螞蟻,大海他媽的可一點也不在乎這小小的螞蟻。
所以當宮城學長打給流川的時候,他是真的蠻開心的。流川把手機放在床上,塞著耳機,在宿舍裡整理剛買回來的雜物。
「……你數學報了什麼?」
流川不記得。
「報線性代數,」宮城的聲音很篤定:「美國的數學對我們來說是相較容易的。」
流川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在什麼時候會用到它?」
「人生中嗎?永遠也不會用到。」宮城嘆了一口氣:「……話說,櫻木跟你在同一個州,你知道嗎?」
手中原先要收進櫃裡的茶包掉了,紙盒包裝在地上彈了幾下,不動了。
「你說什麼?」
不愉快是從這個瞬間起,開始慢慢擴散的。隨著宮城的每一個字,流川越發越不高興了起來。
宮城叫他有空關心一下隊友,但流川心想,隊友?這隊友可是一點消息也沒跟他說。當流川追問宮城時,對方說得很含糊:「我不確定他是不是來上學的。」
那還能來幹嘛,觀光嗎?流川暴躁地想,他接著想到,他好像很久沒有這麼暴躁了。這又是什麼緣故?
不對,暴躁不是什麼好事,他追求暴躁的狀態做什麼?沒有暴躁,那不是很好嗎?
流川原想把這件事放幾天,全心投入訓練和課業之中,可是「櫻木也在美國」這項消息,像是小貓用尾巴輕輕掃著他的腳背那樣,讓流川覺得癢癢的。最後,流川暴躁不已,只能想辦法連絡水戶洋平。他知道櫻木這人很簡單,他認定是一輩子的朋友的人,一輩子就都會是朋友。所以,無論櫻木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通知的第一個人,一定是水戶。
水戶確實知道櫻木的事情,但他對流川透漏得很少。水戶總是笑著說話,可是仔細聽,真是聽不出水戶的意思,彷彿他繞著圈子在保護好朋友的秘密。
有什麼不能說的?流川不能理解。水戶聽出了他的不高興,也只是笑道:我建議你讓他自己告訴你。
這話流川聽了挺不是滋味,他深深懷疑全世界都知道櫻木在搞什麼鬼,只有他不知道。
但流川記下了櫻木打工的店名和住宿的地址,以及櫻木在美國的電話。水戶說,你去看他,他會很高興的。然後又說,櫻木在美國什麼事情都哇啦哇啦地朝他倒,也不管有沒有時差,啪地一聲電話就打過來了,好比說上次那件事,他還得給櫻木寄工具……
流川不想知道,他突兀地打斷了對方,以生硬的道謝結束了話題。
他簡直是暴躁到了極點,這份強烈的情緒一直持續到周末,跟著隊伍去市區打非正式的練習賽。他們學校有不少學生是市區人,打完練習賽後,考慮到是周五,教練容許他們選擇就地解散,或跟著球隊的巴士回學校。流川抓住了這個機會,搭乘地鐵,照著水戶給的地址去找那個白癡。
大白癡住在一個相當奇特的地方。
從水戶那裡獲得櫻木的住址時,流川立刻上網搜了這一區的資訊。那是個義大利社區,位在市區的南邊,離棒球隊主場很近──南邊治安不好是出了名的。不過櫻木住的那區恰好落在一個微妙的地域,夾在31街跟35街中間,離中國城有一小段距離,生活機能很不錯。不過,從櫻木那區到中國城那段有點不妙,再往南也很危險。簡而言之,就是在整塊兒不怎麼平靜的區域的中間,硬卡了塊平和的義大利區,房租低廉,也不算太危險。
從這個時候,流川就懷疑有人給櫻木下過指導棋──這怎麼看都不像是那傢伙自己能找到的區域。美國好區跟壞區間的界線特別明顯,各個種族居住的地界也很明確。有時候過了一條街,景象會全都變了,誤闖他人的區域,是愚蠢也頗為危險的事情。
流川的學校在郊區,離市區很遠,如果不是因為球隊練習賽,他根本沒有往市區跑的行動力,更何況他也沒有時間──坐火車進城要三個小時、開車可能兩個小時,但如果遇到堵車說不定會變成四個小時。他有想過要不要先打電話給櫻木說一聲,否則好不容易去一趟,卻撲了空,那不是很蠢嗎?
可是,他不怎麼願意:如果大白癡說都不跟他說一聲,那他又為什麼一定要先開口?如果他被對方嚇了一跳,對方也該被他嚇回來,這才公平。
於是,流川不請自來,直接出現在櫻木打工的地方。老實說,他一眼就看見那頭耀眼的紅髮了,而櫻木的反應讓他十分滿意──對方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就鑽進儲物間不見蹤影。
流川感覺積累的不快一掃而空,他以無比舒坦的心情,拿出筆電開始做作業,悠哉地等櫻木下班。
櫻木打工的咖啡店很小,明顯是個社區小店,上門的全是熟客。櫻木的同事是個黝黑的拉丁裔男子,捲曲的頭髮朝後梳,用髮箍固定。那人看著冷漠,但流川直覺對方跟櫻木是熟稔的。櫻木的英文不怎麼樣,那人總是很耐心地聽櫻木組織支離破碎的語言,偶爾還肯說點笑話,逗得櫻木哈哈大笑。
店裡還有一位印度裔女子,個子不高,五官卻很立體。她應該是老闆,無論她喊做什麼,櫻木和拉丁裔同事總是萬分配合。她的眼神很兇,對於臉生的流川多留意了幾眼,流川也不客氣地瞪了回去──直到那名拉丁裔男子走過去跟女人悄聲說了幾句話。
印度女子突地瞪大眼睛,一臉驚喜的神情朝流川看過來。
怎麼回事?流川猛地感到不安,戒備地望著對方。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店長大聲地召喚被支使去點貨的櫻木──櫻木那顆毛茸茸的紅毛迅速出現在視野裡。他一隻手夾著紙箱,一隻手抓著剪刀,正忙著暴力拆貨。女店長抽走他的剪刀,拉丁裔同事拿走他的包裹,他們嘻嘻哈哈地拍著櫻木的肩膀,以流川能聽見的大音量說著:「人家在等你!不要讓人家等!」
「不,可是我還沒……」櫻木也是一臉莫名其妙,但他的夥伴不讓他反抗。女店長一把扯去櫻木的圍裙,拉丁裔同事直接將櫻木的後背包粗魯地塞進他懷裡。
「去去去!」女店長像趕野貓那樣,揮著手驅趕櫻木:「快滾。」
「啊?可是──」
「看在主慈愛的份上(For the love of god),」那拉丁裔的男子皮肉不笑地說:「這可是周五晚上呢,櫻木。你如果不願意早下班,那我跟你交換。」
這句話成功地塞住了櫻木的抗議,當流川跟櫻木雙雙被趕出店外時,流川突然捕捉到了一個概念:跟他相比,櫻木似乎更快地融入了這邊的生活。如果易地而處,流川不覺得自己能這麼順利地跟身邊的人打成一片。
事實上,流川確實也是孤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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