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我受過很多傷,手掌被戳了一刀不能算是最嚴重的,但其中激發出的恨意絕對是滿溢而出;只不過假設一切順利,我真的幹掉馬庫斯,那我要怎麼出去?再遇到那個怪物又該怎麼辦?
我唯一的選擇就是繼續跟著對方。
然而在被巨大的孤寂感殺死前,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先脫水而死。
從鬼門關回來後,我身體的每一處欲求都被放大了,我卻依舊處於虛無中,什麼都無法獲得滿足,我拖著腫脹且疼痛的腳踝,每一步都跌跌撞撞,我已經分不清楚那究竟是我的耳鳴,還是這個空間本就存在的聲音。
這裡沒有食物、沒有水,殺人兇器倒是一堆。
我的腦海開始出現異常糟糕的幻想,那就是我們兩個都死定了,諾斯特達拉姆斯的恐怖大王預言在時效過後,便成為酒吧老人們飯後話題,他們談起世界末日如果真的到了要做什麼,所有人都一致認為應該要做愛,做到天荒地老。
噁心和不安的感覺像從腳底板爬上身體的螞蟻,一點一滴侵蝕我的皮膚,爬進後腦勺,麻痺感如浪潮陣陣襲來,我試著大口深呼吸,肺部卻像堵塞,我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旁側,再回過頭來,我沒看見馬庫斯的背影,還會覺得驚恐萬分。
我恨死自己了。
我花了好幾秒才轉到正確的方向,快步跟上那個噁心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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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出口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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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庫斯的腳步意氣風發,但我們所見之處全是同樣的房間,頭頂上的平板燈延續至沒有邊境的盡頭,只要稍微恍神,無論精神與肉體就會迷失在這黃色的虛無。
「你要走去哪?」大約經過二十分鐘後,我口乾舌燥,終於開口詢問前方的馬庫斯。
「妳還在啊。」馬庫斯回過頭,表情好像很訝異。
我到底該怎麼殺了他?我嚥下口水,要是再有突發狀況,使用史黛拉的身體我絕對會被撕成兩半,而眼前的變態,很顯然就算他回答了「不知道」,看起來也應對的游刃有餘。
我皺起眉頭說:「你剛剛說你撿到錄影帶,這是怎麼回事?」
馬庫斯歪著頭回應:「話說,史黛拉,妳實行綁架時有找第二個人,或許就不會失敗了。」
怒氣暫時取代了我的理智,我看著剛剛撕破衣服包紮好的掌心,如果我的牙齒夠力,我一定要把馬庫斯的老二給咬下來。
馬庫斯又笑了下,他這才認真回應:「幾年前我在一間被廢棄的宅邸裡探險,草地上有個VHS攝影機,我想說裡面說不定是殺人魔的分屍影片,應該可以賣不少錢。」
「神經病。」我說:「那裡面是什麼?」
「一個年輕人,感覺是個高中生。」馬庫斯瞇起眼睛:「和他的朋友們拍影片玩玩,他不小心往後跌跤,就掉進這裡了。」
就像小時候聽同學說著恐怖故事,我嚥下口水,即便我已經身在此處,仍毛骨悚然。我說:「然後呢?」
「他在裡面探索了非常久,最後被剛剛那東西追,他被抓住了,攝影機鬆脫,結果攝影機摔到某個坑洞,從高空落到地球上。」
我開始頭痛欲裂,我舉起手說:「最後兩句是什麼意思?你說他跌倒跌進了這個地獄,但他的東西卻從高空落下?」
馬庫斯點點頭,好像沒發現任何矛盾之處,隨後,他後退一步,咧開嘴笑:
「妳有去過森林嗎?懷俄明國家森林那種超大規模的地方。」
「呃、呃沒有。」我說。
「林務局的搜救員經常在那碰上怪事,失蹤者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遲暮的老人是怎麼爬上將近十公尺的樹上,還被樹枝刺穿到開腸剖肚;小孩是如何不到五分鐘便從步道消失,不到一天的時間又在遙遠距離的山上被發現,全身臟器都被震碎?」 馬庫斯說話時,並不會像刻板印象的殺人魔那樣瘋狂地解釋,意外地,他甚至比方才還要更為冷靜,聲音溫和,像只是在與小朋友講述一加一等於二是世界的真理。
「你在說服我這個地方真實存在嗎?操你媽我都站在這裡了!」我吼道。
馬庫斯發出窒息般的笑聲,他說:「那很好,現在目標挺明確的了,不是嗎?」
「你是說你失蹤的家人?」
他沒有回應,甚至沒有正眼看我,馬庫斯只是再次微笑,然後轉過身。
我們又繼續在這無盡的空間中行走,不曉得經過多久,我又問:「你背上那是什麼?」
「降落傘。」馬庫斯說:「以備不時之需。」
「你每天都背著降落傘走?每天?」
「誰又能想到我什麼時候會突然跌進來呢?」馬庫斯露出幾乎是殘忍的微笑:「很可惜我的槍掉了,妳說是吧,史黛拉?」
如果要把馬庫斯拿來和街道隨時會發瘋上來要錢的古怪流浪漢相比,我一定會讓馬庫斯登上毛骨悚然之王的寶座,我屏住呼吸,試圖不要讓他那危險的氣質影響我。
「我的名字他媽叫——」
「史黛拉。」馬庫斯又重複一次:「繼續走。」
很顯然,若不是我已經被這地方逼瘋了,就是馬庫斯的腦迴路根本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
話又說回來,作為劫匪的我算是正常人嗎?
濕軟的地面讓我的襪子濕了一片,我嚥下作嘔的感覺,脫去襪子,赤腳跟在馬庫斯身後,遠處的嗡鳴聲讓我的腦袋也在顫抖,飢餓和乾渴的感覺開始侵蝕我的細胞。
「我們要走去哪?」我沙啞地問。
「找那種很顯然會通往別的地方的通道。」
馬庫斯的話語左耳進右耳出,我瞇起眼睛,就連上下左右都分辨不清。
就彷彿一世紀那麼長的時間,我們終於來到一處開闊的大廳中,周圍仍舊是一片黃色,但被包圍起的空間似乎比足球場還要大,相同的牆紙,辦公室天花板,絨毛地板,在我的腳趾間濕潤,思考發散,我感覺我自己聞起來也是鵝黃色。
馬庫斯看上前,前方有一處位於牆壁上方的洞,看上去像通風管,大小足以讓一人通過。但從我的角度來看,洞內伸手不見五指。
馬庫斯和我來到孔洞前方,他猛地轉頭看向我,速度快到我都以為他可以把自己的頭給扭下來。
心臟猛地一顫,我說:「操,你要幹嘛?」
「妳上去,然後再把我拉上去。」馬庫斯甚至沒有猶豫,那雙長著厚繭的大手伸過來,直接把我攔腰抱起,腳瞬間離地,我費了生平最大的力氣才把尖叫吞回肚裡。
在我抬起頭時,我的視線正對著黑暗的孔洞,我下意識地吶喊:「操,不要!不要讓我進去!」
「切斷腳筋在這裡等死,還是進去?」馬庫斯言簡意賅,他在說話時,直接從我的臀部使力,我重心不穩,幾乎是整個人摔進孔洞中,史黛拉這件該死的裙子讓我無法好好走路,更別提在這鬼地方爬行了。
我屏住呼吸,然後扭身,顫抖著按照指示伸出手,把馬庫斯從地面拉上來。
當我們兩人都擠在幽閉的孔洞中時,我的視線終於適應黑暗,隱約地,我能看見前方有微弱的亮光,只要往前爬行,或許就能到達另一個空間,前提是沒有被奇怪的生物吃掉。
「史黛拉。」馬庫斯的鼻息幾乎噴在我的脖頸上,毛骨悚然的感覺讓我想要嘔吐:「給我前進。」
「前面有沒有東西?」我還是問了。
「也許。」
只有必須殺了馬庫斯這個念頭讓我保持理智地往前爬,過不了幾分鐘,我便來到了一處空蕩的房間,這裡沒有那種潮濕的氣味,反而像是剛整修完成的辦公室,慘灰色的色調還有——天啊,那是玻璃窗?
我顧不了馬庫斯,一從孔洞中往下跳至地板,我便立刻來到玻璃窗旁,打算看看自己身在何處。
或許是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裡既不是惡夢,也不是馬庫斯口中地獄。
這裡什麼都沒有。
在我的左手與右手邊是同樣的玻璃窗,從窗戶眺望只能望見更多一模一樣的窗口,上方也是、下方也是,不斷延伸,沒有盡頭,看不到天空,也看不見地面,我們在正方形的內側,這是棟安靜的建築,靜悄無聲到像是在宣告這裡就是世界的盡頭,除了虛無,他物將不復存在。
「想活下去就不要發瘋,史黛拉。」馬庫斯突然出現在我身後,他淡淡地說。
「很顯然你已經是瘋子了。」我舉起手指說。
馬庫斯露出燦爛的笑容,在破碎的眼鏡後方瞇起的雙眼看上去純真無邪,簡直令人噁心。
「這裡他媽是哪裡?」我繼續問:「為什麼跟剛剛的地方不一樣?」
「不知道,但在繼續前進前,我們先找地方休息一會。」馬庫斯說:「別擔心,史黛拉,如果妳死了,妳的血肉會成為我的一部分。」
我大概花了三秒才明白他的意思,我甚至不知道我該做出什麼反應,這具身體也不是我的,馬庫斯這種變態想吃就吃,但該死,操,我才不能在他之前死。
「我們會餓死或渴死在這嗎?」我還是忍不住詢問。
「不一定。」馬庫斯看上去很自信:「但我們現在的狀態不適合找物資。」
這個地方有著連綿的長走廊,看來中途拐三個彎應該是能夠繞完整棟建築一圈,堅硬的地面至少給了我一點信心。和方才鵝黃色的地方不一樣,這裡有散落的家具,有一把黑色的塑膠椅,孤零零地出現在走廊旁的隔間中,好像在告訴人只要坐上去就會被詛咒;頭頂上的昏暗日光燈閃爍著,沒有太陽,我已經開始失去時間觀念。
在經過一座壞掉的時鐘時,馬庫斯似乎在評估這處平地是否適合休息,最後,他率先坐了下來,脫去背包與西裝外套。
我也在他面前坐下,直至現在我才終於有時間檢查傷勢,拉開布條,傷口已經開始凝血,我嚥下口水,在我破傷風死掉前,我一定要拉著他陪葬。
也是在同時,我看向我的左手,在中指處有一枚鉑金戒指。我把戒指拆下來仔細端詳,戒指非常乾淨,沒有多餘的裝飾。
「訂婚戒指。」馬庫斯說。
「史黛拉跟人訂婚了?」我抬起頭。
馬庫斯一句話也沒說,他伸出手,然後秀出左手中指的戒指,說:「跟我。」
「真是天殺的。」
我喃喃,而不知為何,沒有人願意在開口,一旦沒有喝酒,那些令人厭惡的感覺便如同作嘔感一湧而上,我在沃爾瑪買工具的回憶開始刺痛腦海,我實在不是很想要意識到自己幹了些什麼,闖入別人家,直接用他們的地下室做惡魔召喚儀式;這與我曾花費積蓄跑去歐洲的圖書館找古籍來理解這些狗屁超自然事情,而且還被扒手扒過四次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馬庫斯瞪著我,他究竟在想什麼?很顯然他與史黛拉並非我所認知那種恩愛的夫妻關係。
「你不擔心你未婚妻去哪了嗎?」我問。
「我說過了,我不在乎。」馬庫斯說:「同樣的情況,換作是我,她也不會在乎。」
我皺起眉頭盯著他,我或許該開口詢問更多,但我頭痛欲裂,而且身體機能大概率在直線下降。
「怎麼?」馬庫斯說:「開始後悔了嗎?史黛拉。」
「我他媽不是史黛拉。」我嘗試找回一點力氣,嘶聲說:「被你殺掉算我倒楣,我想要這具身體已經計畫好幾個月了,現在這種狀況根本不是我要的!」
不意外地,馬庫斯根本沒有在聽,他問:「妳要身體做什麼?寄宿一個又一個的軀殼達到永生嗎?我聽說某些邪教就是主打這點來招募新會員。」
我愣了幾秒,才發現馬庫斯好像是在提問,相對而言這正常的交流讓我不確定該回答什麼,或許我該疑惑為什麼馬庫斯把超自然事件看得如此自然,但我大概不該跟會背著降落傘到處走,還會拿刀戳人的瘋子講道理。
我嚥下口水,卻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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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讓我母親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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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瘋子般的宣言講給真正是瘋子的人聽,不知為何,讓我有種幼年時,把不同形狀積木投進相符形狀的孔洞中那樣的爽快。然而馬庫斯的表情讓我無法判斷他究竟是在思考,還是已經睡著了。
不知為何,我想起許久以前,我和母親上街去買東西,母親牽著我的手帶我穿越第十四與十五街區的轉角,母親的白金色頭髮比史黛拉的髮絲更為亮眼,她帶著我去了那間老舊的咖啡廳,告訴我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會是我最堅強的後盾。
那時母親的表情,就與馬庫斯如出一徹,像是在思索,或許是神遊,但最終,母親都有把我的話語吞嚥並咀嚼,融為她生命中的部分,她是我最忠實的朋友,最為珍愛之人。
不過,回到馬庫斯這裡,我說的是我要搶了他未婚妻的身體作為我母親復活後的軀殼,而現在更可悲的是,不曉得究竟是出了什麼差錯,是因為我死了嗎?所以惡魔決定先把我的魂魄塞進去?那史黛拉本人又去了哪裡?操,誰知道,或許我真的瘋了。
或許馬庫斯會再殺我一次。
「我要睡覺了。」
「什麼?」
馬庫斯突然站起身,然後在我面前猛地蹲下,他的手緊扣我的腳踝,我下意識地夾緊雙腿,驚恐地大喊:「你他媽別碰我!」
但馬庫斯只是掏出他的繩索,然後纏繞在我的腳踝,很快我就無法動彈。緊接著,馬庫斯拉著剩下的繩索,把我的雙手手腕給捆緊,我以為他要把我綁在窗台或哪裡,但最終,他把一隻手腕和我的手綁在一起,兩個人的臉離得過近,他粗重的呼吸在我的指尖像點燃了一把火。
「如果妳想要偷襲我,我會知道的。」馬庫斯說,他躺下來,而我也因為他的重量,像一顆馬鈴薯那樣重重癱倒在地上。
馬庫斯的左手臂貼著我的雙手,他用右手把眼鏡摘下,那張清秀的臉蛋突然變得像個正常人類。隨後,他閉上眼睛,呼吸立刻變得緩和。
「我他媽就算動不了,我也可以咬你的喉嚨。」我出聲威脅:「咬掉你的乳頭也行。」
「史黛拉。」他沒有睜開眼睛,淡淡地說:「我說過,妳想要偷襲的話,我會知道。」
他似乎真的睡著了。
我愣愣地看著馬庫斯起伏的胸膛,我意識到自己沒辦法用牙齒咬掉這麼堅固的麻繩,如果試圖用上下移動來掙脫打結,成功前我的皮膚會被磨掉一層,疼痛讓我無法思考了。
我的腎上腺素還沒完全消退,卻也沒有猛烈到能夠在馬庫斯翻身過來,整個人壓在我上半身時,有力氣在行動受限的情況把對方推開。
「操,你離我遠一點!」下意識地,我用氣音說。
可能是因為疲倦,也可能是因為獨自一人在陌生的地方睡覺會引發的恐懼感,我最終還是維持著馬庫斯摟著我的扭曲姿勢,將臉靠在他的肩膀。
馬庫的呼吸緩慢,他身上聞起來有薄荷的味道,他似乎和我用了同一款刮鬍泡沫。這樣突如其來的熟悉氣味讓我也變得昏沉,很快睡著了。
可我似乎閉眼不到幾分鐘,我便聽見呻吟,第一個想法是我不願意睜開眼睛,然後看對方在跟我綁在一起的情況下打手槍。不過,我意識到這個呻吟似乎是因為惡夢。我將眼睛瞇起一條縫,看見馬庫斯平躺著,臉朝上,眉頭緊皺,呼吸急促。
「嘿。」我下意識地說。
他沒有回應。
「他媽的。」我喃喃:「你連我的睡眠時間都要剝奪?」
我聽著他喘息,然後是啜泣,最後是低鳴,像一隻受傷野狗發出刺耳的哭聲。他為什麼不醒來?懷抱著這個疑問,我卻沒有動作。馬庫斯似乎正低喃著什麼,我沒有心思去聽。
於是我維持原本的姿勢,開口:
「不用擔心,明天不會更糟的。」
我複誦母親曾對我說過的話,一次又一次,對瘋子說這些話聽上去很不正常,但我需要這個瘋子才能活下去,至少目前需要;我還有沒完成的目標,還必須要保全這具身體,把母親帶回我身邊。
馬庫斯的呼吸再次緩和,他又說了夢話:「混蛋。」
「操你媽的。」我說,一邊閉上眼睛,祈禱自己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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