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虛無縹緲中恢復意識,如同做了個很長的夢。
記憶有些部分是模糊的,不過大致的內容猶存。
「真意外,還以為會全數抹去呢……。」
夢的內容在最後具體而言是什麼……,自己竟記不得分毫,可總覺得有些什麼改變了。似乎僅餘某股縈繞心頭的餘波,他也說不上來。
妖怪沒有來生,但他此刻卻覺得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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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著的身驅使不太上力,五感正在逐漸恢復,疲倦卻仍慣性地率先襲來。
不,有一點需要修正,並非五感。
他稍微動了動脖頸,感覺不到臉上有覆蓋什麼多餘之物,也試著費力地支撐抵抗著什麼的眼皮,可等到他好不容易睜眼了,卻沒有迎來預期中的光線,猶然是滿目闃黑。
空氣微暖、偶爾吹來舒適的涼風,呼吸裡帶有清淺的林間芬芳,他聽見充滿活力而輕快的鳥鳴,甚至有近在咫尺的潺潺流水,約莫是有清澈的溪泉流淌而過,一片鳥語花香,他想若真有所謂的天堂,興許便是如此。
雖然有些可惜沒能親眼見著,但這樣也夠了。
他閉闔起雙眼,感受著這片寧靜。
在不知過了多久之後,他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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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該想到,人類總說『禍害遺千年』,便是如你這般。」
他先是一愣,接著舒心微笑著清清喉頭,迎上令人熟悉而懷念的、友人的應答。
「藺大人此言差矣,或許此時該用『遺臭萬年』恰當些。」他輕笑應答,嗓子仍有些沙啞,語畢還咳了兩聲,「在下都幾百歲了,千年太短,連祝壽都算不上呢。」
「那是因為人類不過百年歲月。」藺攸淺淺答道。
「哈……,不過我這破身子現在說不定是比他們還差呢、咳咳,連說個話都還得開口。」他邊挪動著身體,想找個東西倚靠,發現自己連最基本的心音都用不了。
「你以為要維持你這『破身子』三年很容易?若不是因為澤生,我早把你剁了拿去餵飽這山林萬物。」藺攸冷冷嗤了一聲。
在那日他們發現他的呼吸之後,藺攸便與澤生將白蛇移至更深處、更隱蔽的山泉源頭,除了避免更多打擾,亦因該處是災難過後,少數倖免的地方。
只是那原本應該污染或需要時間修復的山泉,不曉得為什麼,似乎因為他的存在,水源變得更清澈、水質也更清甜了。
與其說是水護著他,不如更說是他養著這水的靈氣。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惟因何者身處其中。
藺攸看著嘻皮笑臉的友人,可沒打算告訴他這點,免得讓這傢伙還更洋洋得意了。
「哎喲,山神大人莫生氣,您現在可是真正的神了,修養、修養啊,在下就是開開玩笑,大恩不言謝嘛。」他勾勾嘴角,試著轉轉臂膀、活動自己久未使用的筋骨,「再說了,在下都沒計較你多救的那些村人了。」
他試著抬起手,在自己眼前揮了揮,仍是沒有見到一絲微光。
他聳聳肩放棄,倒也不甚在意,只是喃喃著思索道:「原來他當初用的是眼睛的血呀……,不過看來這回是真瞎了。哎喲,在下說『看來』呢。」
「你知道我不是在指這個。」藺攸沒有被他這個自嘲逗笑,反而語氣顯得更加不悅,「而且你竟敢連我也騙?」
「這可是冤枉。」他苦笑道,「我真沒想過會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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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還要賴在這裡多久?傷好了就快滾。」
藺攸的眉頭從一早就沒鬆開過,不是因他要四處去照看山林裡的一切,全是由於某人今日特別一直在他旁邊跟前跟後打轉的緣故。
——這傢伙不是瞎的嗎?
「好過分,在下只是其他感官敏銳些,可不是傷好了。」他刻意一手做出摸不清前路的拙樣,另一手也沒閒著,摀著心口難過道,「唔……,看在攸你先前替我顧著那孩子,還傷心地為我哭過的份上,你不必擔心在下會與你討要什麼,頂多是我這身體好不了,賴在你這裡分口飯吃而已。」
「我、沒、有、傷、心、地、為、你、哭、過。」
縱使雙眼看不見,可白蛇十分確信,方才藺攸有閃過一瞬真心的殺意。
但說是這麼說,他其實不必進食,大抵仙或妖皆是如此,到達一定程度之後,靠的都是修煉。
「你要是有心思管這裡的閒事,就去處理該解決的事情。」雄鹿翠綠的眸子一如往常淡漠,蹄子倒是毫不留情地往重點上踩。
「在下這搞不好只是迴光返照呢。」他歛眸笑道,「這都幾年過去了,讓他以為我死了也好。」
「我還不曉得你是這麼畏懼受千刀萬剮的傢伙。」雄鹿冷笑道。
「攸啊,激將法不是這麼用的。」他低笑著搖搖頭,林間的陽光在他臉上錯落,「天地偌大,那孩子自由徜徉其中、能安穩一世,我怎能再興波瀾。」
「徜徉其中?他問過我好幾次,是不是他不夠好、是不是他太麻煩,你才不願意留下。」他頓了頓,「過去那些我不置可否,但事到如今,你到底還有什麼藉口?你在害怕什麼?」
「……姑且不論我的眼睛,我能感受到自己光是妖力都大不如前,甚至比起過去更糟。」他無奈地聳聳雙肩,「有兩股先前沒有的氣息在我體內流動,雖然感覺上沒什麼惡意就是了。」
「這就是你為前幾日自己愚蠢行為所做的辯解?」
他身體較為舒坦之後,前幾日甚至還從山頂到山腳都晃了幾圈,揀了些殘餘的詛咒去處理,雖然速度確實很慢,可仍是比讓這放著得花上數十年自然化消來得快些——當然,這讓藺攸揍了他一頓。
「請將在下這行為稱作實事求是的精神。」他笑了笑。
處理那些殘餘詛咒事小,他是衡量過自己狀況,慢慢化消的,主要用的也是他本身對於病痛、傷害等原生的治癒及修復能力,只不過他自然能從中更感受到自己體內力量的流動與多寡。
「我必須說那個人……確實有用點心思,他在沿海設立的那些結界,應該有擋去一些覬覦我力量的妖怪,否則依我當時的情況,大概很難不被趁虛而入。」那個時候,光是他在海上留下的血沫就花了至少七日才完全散去。
受重傷的大妖可是再肥美不過的養分,可他卻安安穩穩地在那岩洞裡讓村人剝削了幾年,也沒見哪個海上來的、天上飛的,甚至陸上跑的趁機來分杯羹,其實挺詭異,他想來想去,大概只有這個原因。
「我雖不主動尋釁,卻難免引來危險。」山風輕輕拂過他的髮絲,讓那雪髮隨風淺淺揚起後又垂下,自他醒來後,便未曾再束髮。
「尤其出了你這山,我實在沒有自信……,能以這副殘軀護他。」
「這些年他回來見過你幾次,我不認為你不明白,他在意的從不是那些。」
他當然明白。從在岩洞那時他就明白。
藺攸後來大致跟他說過自己身體發生的莫名變化,以及那後頭的事。
他自然很欣慰澤生願意踏出那一步,卻未曾想過當澤生回頭的時候,自己又該怎麼面對那對目光。
即使是在沉眠的過程裡對外界沒有知覺,可這段時日在山裡,他也能從那些澤生點滴留下的氣息與痕跡、留給他的各種物事裡感受到,這不是一兩日隨興而起的行為。那是如此細微,卻又純粹的盼望。
他現在這個樣子,不,也不僅是現在,從來都是如此。
他真的值得讓誰這樣等待嗎?
「你自己最後想怎麼做,我不會干預,反正你從來也是不聽勸的,但你真希望一切就這樣結束?」雄鹿最終仍是嘆了口氣。
「他說,他想要相信你會回來。」
他們順著山泉一路往山腳下走,沿途清澈的泉水映著他看不見的、自身的倒影,以及那抿著唇、略帶苦笑的神情。
「你別再說啦,我會動搖的。」
藺攸看著他的模樣,卻莫名生出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慨。
他難得感嘆了下老天的惡趣味:是因為現在那兩顆裝飾用的金眸沒能親眼見到,所以無法相信嗎?
「你當時也有發覺到吧?澤生能夠運用某些力量,這幾年他也有所成長,早就不是需要你保護的孩子了。」藺攸停下腳步,他與白蛇之間隔著一道涇渭分明的結界線,後者尚在結界之內,「我更不是,所以別跟著我,煩死了。」
「那可不行,你今日的遠門,在下是跟定了。」他一把扯住化成人形的藺攸手臂,微笑應答,像方才的動搖只是錯覺,「攸啊,你說成這樣就更不能見啦,我曾是他記憶裡的神祇呢,萬一他看到我這沒用的模樣,要是唾棄便罷,但要是好好的孩子說要把眼睛給我可就糟了。」
「這真是我聽過最彆腳的藉口。」藺攸語氣裡透著清晰可見的嫌棄。
「那孩子不需要神,他需要的就只是你。在逃避與放棄之外,你就沒有『面對』的這個選擇嗎?」山神蹙著眉,撥開自己被扯住的衣袖,抓起他的雙手,搭在他自己頭上,「還有這個,眼瞎了也摸得出來吧?」
——殘軀?力量衰退?開什麼玩笑。
「……這什麼東西?」他雖然被自己頭上莫名的兩根怪異突起物給分了心,觸摸到的當下渾身還打了個激靈,仍是記得跟上前出聲阻止友人,「等、等等,你獨自要去查探陣眼,太危險了!」
藺攸暗自嘖了一聲,這傢伙到底怎麼察覺的?
「方才不曉得是誰擔心出了這山,便無力護他人周全?」藺攸看了一眼被捅破的結界缺口,無奈地揮揮手將破洞補起。
這話根本毫無說服力可言。
「在下自然曉得藺大人實力是數一數二的,所以若是有狀況,在下會盡力自保,不成為大人拖累。」他將手負在身後,輕快地跟上,「不過畢竟要面對的是他留下的東西,雖說這幾年看來應該是沒作怪……,但仍是謹慎為上才好啊。」
藺攸捏了捏眉心,心想自己到底造了什麼孽,才不斷跟這傢伙扯上關係,他總得反覆提醒自己修養心性。他就是想平靜過個生活,真這麼困難?
他看著對方黯淡且失焦的金眸,臉上卻仍是一副悠然自適的模樣。
算了,即使是天道或自然,也能有些脾性吧?
「隨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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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大人真是讓在下敬佩,不過短短三年,能感覺到您的實力又更進一個層次了。」他雙手交叉,若有所思地退在藺攸右後方幾步,「唔……,您到底是怎麼又養傷、又顧孩子跟山林萬物、又精進自己,還留心周遭安危的呢?」
「你如果都是要說這類廢話,就閉上嘴。」藺攸不禁感到後悔,就算是實力有所差距,剛才就是奮力打暈了也該將對方留在山裡。
「別害羞,在下說的話很真摯、也很客觀。」他淺淺笑道,「放著此處不刻意去碰,僅是淺淺抵禦著可能的危險,在旁觀者看來,或許會覺得是消極的做法,可在我看來,這選擇十分不容易,也十分正確。」
他們兩個如今面對的,是範圍約莫方圓半里的空洞。
經過海嘯沖刷,再加上陣法被破後,除了被大幅改變的海岸地貌,當初那片樹林餘下的林木稀疏寥落,而以被拔除的陣眼為中心,四周光禿一片、寸草不生。
「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的。我認為即使自己專心處理此事,恐怕也難以周全。」藺攸不鹹不淡地答道,「我明白自己無法兼顧所有。」
「我也無法,看看我才剛跌了一大跤呢。」他笑了笑,「不過大抵是你總看著我,所以對自己沒有自信,不曉得自己已是多麼了不起的存在。」
「少藉故往自己臉上貼金。」藺攸低低哼了句。
更何況多數時候妄自菲薄的可不是他——即使那不是力量方面的事。
這大概是藺攸與他最大的不同。
「哈,我說過,若非具有一定實力,怎能在群山覆滅後,成為少數的倖存者呢?」白蛇笑道,倒也不再在此事上多著墨,「你曉得當初我破壞這個陣眼的時候,在裡頭還發現了什麼嗎?一個替身。」
「什麼?」
「那陣眼裡埋了他的替身,若不被破壞,即使他死在這場災難中,他仍能憑藉替身重生。」
「真可能……做得到這樣的事嗎?」僅憑一個人類?
不,不對,藺攸暗自反駁著自己的想法,不能只將那個人當作一個凡人。
「我見到的時候也很訝異,老實說我不想賭,也沒辦法賭。」白蛇聳聳肩,失焦的眸子卻往那處空洞看去。
「你很在意他說來世的事?」藺攸道,「那不過是個虛晃的說法。」
「哈哈哈,藺大人的幽默感有待加強,要換作是我,便會勸你乾脆從了那人算了,便也沒那麼多事。」他自嘲道,試著緩步移動得更靠近那空洞的中央去。
「……你別在澤生面前說這類蠢話。」藺攸看著神色倒有幾分認真的白蛇,沉默片刻只吐出了這句話。
藺攸讓他抓著手做為支撐,能感覺到他明顯的停頓,可他只是笑了笑,卻什麼也沒說。
他們試著往空洞的中央更近一些,接著兩人都感受到殘餘的意念帶來強烈的、令人不適的感受,只好又退了回來。
殘餘意念自身後竄出鼓譟但微弱的攻擊,在兩個來者之間,自然選擇了白蛇做為主要攻擊對象,白蛇只是撇頭頓了頓,待藺攸回頭一瞧,正好看見他反手便將攻擊的那段意念給吸收掉。
「不行,太多啦。雖然不礙事,但主動要去化消太累了。」白蛇搖頭嘆道。
他待藺攸在前頭穩住了身子,才稍稍施力抓著對方的手臂,從空洞凹陷的斜坡爬上,「確實還是得依著你的方法,讓時間去處理吧,約莫再過個三、五年差不多,殘餘的意念不會主動生事,不刺激它們也好、咳咳——」
藺攸邊蹙眉邊掏出一條手巾給輕咳出血的白蛇:「就叫你不要跟了。」
「不跟難道要換你咳啊?山神大人不曉得自己多有魅力嗎?在下可不想再被小鳥啄了。」他打趣笑道,收起沾了血的手巾,「而且,這連做為這幾年的答謝都還算不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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