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跟許善恩的對談。穆森林回到家中,身體很累,可腦袋卻靜不下來。那沉重而苦澀的真相,讓他十分難受。
穆森林素來覺得,世事樁樁件件仿若全無關連,可暗裡卻又總是互相牽扯、影響,人承受了某種果後驀然回首,才驚覺原來一切不是巧合。他不知道到底是人心成就了各人自身之果,還是真有一個名曰命運的存在居高臨下地導引著人的一生。例如他生於靈媒之家,生來便擁有常人沒有的力量。他一直心懷抗拒,嘗試擺脫這重枷鎖。可惜幾番掙扎,到頭來自己還是心甘情願地走進外公的書房,執起外公的札記卷宗,學習這些長年為他所厭的知識。過去他為擺脫一切作出的努力與堅持,現在看起來簡直是一個笑話。不過若非種種經歷,他也不會是如今的樣子。只是每想及此處,若這一切真非由人的自我意識決定,他心中總會冒出一種被擺布的厭惡感。
灰影之事,解發點是政府與神祐關係的破裂,然後牽扯出一切事情。每件事似無關卻又互為影響,最終導致一個小孩失去性命,一個小孩失去記憶,還有一個神父放逐了自己的人生,以此來懲罰自己。若說這是冥冥之中,還真是讓穆森林厭惡至極!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mEfzPy22S
坐在書桌前,筆電螢屏上是最新食譜的檔案,可他卻一個字也沒能敲進去。灰影的名字他終於知道了,算是意料之中,也有點意料之外。回程途中,他已聯絡了徐念慈明晚一聚,即使他仍在猶豫,是否應讓徐念慈知悉一切真相。
許善恩告訴他,何伯在離開座堂後,只與甘神父與許善恩保持聯絡。前者是因為掛心徐念慈,後者則緣於一個始終未能履行的承諾──找回那孩子,予以安葬。
第四分院於隆冬中關閉,可不知怎的,那一年的冬天,雨總是無邊灑落,有時更發展成濠雨。第二天,是將第四分院孩子送往第五分院的日子,由於人手不足,何院長必須親自處理一干事情。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囑咐許善恩在尋人時必須以個人安全為優先,並承諾安排孩子離開後必定會繼續在山上尋人,便匆匆下山。許善恩雖然萬分不情願,但也理解不可能為尋一人而將還留在院中的孩子置之不理,於是只能目送著何院長離開的身影。
那時正值黎明時分,雖然風雨依舊,但天空總算透出幾分亮光,山中視野也變得比較清晰。一夜無眠的許善恩雖然疲憊,但仍抖著腿堅持在後山搜索。當他獨自在池塘附近撿回徐念慈落下的木製小火車頭時,回頭赫然發現,被雨水敲出圈圈漣漪的池畔邊緣,飄浮著一架一模一樣的小火車頭。那一刻,他打自心底發寒。他抱住兩架火車頭半爬帶滾地跑下山,箭也似地飛奔至院長室,將這個可怕的想法告訴正一臉擔憂的何院長時,只見後者正忙碌地照顧著陷進高燒昏迷的徐念慈。許善恩只記得,那時他整個人陷進不能自拔的慌亂,只覺腦袋一片嗡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將那兩架火車頭藏進自己的背包,不知道自己怎樣在第五分院職員的指示下登上接送旅遊車,他唯一記得的,是何院長答應自己一定會找回那孩子。
其實當時他已深知,一切已經太遲。可無論如何,他還是希望何院長能帶他回家。
後來,便如電視連續劇般發生一連串的巧合事件。
何院長在旅遊巴離去後,匆忙將徐念慈送醫救治。接著冒著豪雨折返後山,正當他嘗試走進池塘中尋找那孩子時,後山斜坡卻偏偏因為連日暴雨而突然坍塌。他被滾落的樹榦砸斷左腿,若非院舍飼養的看門狗發現他遇難尋人來救他,他大約早已失救而死。那時院舍正是多事之秋,他住院不過五天便不理醫囑自簽出院。可是那時他已沒法子走進第四分院的後山了,因為溫氏集團在塌方事件後突然圍封第四分院與後山一帶。何院長曾以不同的理由要求進入院舍範圍,卻依舊被對方拒諸門外,最終被迫放棄。其後,他便完全不理同事的勸喻,完全不顧自己的身體開始廢寢忘食地巡視各地區各慈幼院合併後的運作狀況,導致左腿落下不能根治的毛病。
半年多後,徐念慈被現在的養父母接走。沒多久,許善恩也幸運地被一對德籍老夫婦收養。在前往德國前,許善恩請求何院長答應他,無論如何,都要將那孩子帶回來。兩年後,確定合併後的慈幼院步上正軌後,何院長便辭退座堂內所有職務,徹底脫離座堂。
成大後的許善恩重返故土,發現何院長終沒有兌現當初的承諾,雖然他怨過也怒過,卻始終無法恨對方。因為他長大了,也明白到甚麼叫形勢比人強,以及人生中的無奈與迫不得已。
想起何伯那悔疚自責的眼神,穆森林雖覺不忍,卻也不能否認,事情會發展至今日的田地,都是因為拖得太久。或許何伯當初是為了保存神幼慈幼院與其他院童的福祉而作出這個決定,可在十多年後,神祐座堂的營運已然重上軌道,溫氏集團對第四分院以至後山的圍封也開始懈怠下來,但何伯已經失去打破困局的勇氣,只一味讓自己困在後悔的囚籠中,終沒能下定決心重新邁步,真正將當年的孩子帶回來。
有些事情若不在發生那時迅速面對與處理,隨著時間流逝,人的勇氣便會漸漸消散、益發躊躇不前,然後徒留自己永遠在原地打轉。
重重吁出口氣,穆森林嘭一聲合上筆電。現在他滿腦子都是有關灰影、何伯、許善恩與徐念慈的事情,心根本完全靜不下來。
※
時針快指向凌晨一點,穆家廚房卻瀰漫著一片香甜鮮果氣味中。穆森林輕柔地攪拌著鍋子裡的雜莓果醬,關掉爐火後,徐徐加入新鮮青檸汁繼續攪拌,然後再灑進青檸的表皮碎。待鍋子裡那寶石紅的果醬差不多涼透時,他在櫥櫃中取出一個乾淨的玻璃罐子,準備入瓶。
廚房空空蕩蕩,只有他與滿室甜香。在煮了快一小時的果醬後,他的心情總算慢慢平靜下來。看著面前濃稠的紅豔果醬,他忽然憶起第一次為家人做的甜點──蒸雞蛋糕。
他六歲時,有一陣子外公看上去總是疲憊不堪,而且還老將自己關在書房中。雖然他在跟靈媒相關之事上絕對跟外公對著幹,可心底還是很尊敬與喜歡一直以來身兼父母二職照顧自己的外公的。他記得老師說過,甜點能讓人心情變好,為了讓外公恢復精神,他便跑到圖書館的借了本蛋糕食譜回家。他翻了翻食譜,想了想平時外公喜歡的味道,然後便自行修訂食譜中材料的比例,並成功蒸出一個鬆鬆軟軟的雞蛋糕來。他偷偷將雞蛋糕連著打氣字條放到外公的書房內,然後便溜回自己的房間。那晚在餐桌上,外公拍了拍他的頭,笑著說了聲蛋糕很好吃。他看著外公的微笑,心中樂得很。大概自那時起,他便希望將來能成為一個甜點師,為家人,也為其他人帶來小小的幸福快樂。直至現在,每逢外公的生日死忌,還有其他節日,他都會親手蒸一個小小的雞蛋糕,供奉在外公的遺照前。
整理好廚房,他走進外公的書房內,抽出架子上那本符籙大全,再從抽屜中取出符紙與大姊為他專門訂製的朱砂麥克筆繪出符咒,並寫上欲召喚聯繫的鬼魂名字。在書房門把手纏上四圈紅繩,並將勾在其上的時辰盤撥至丑寅之間,提醒大姊與小妹他正在房間通靈,四小時內不要打擾。若超時還未見他出來,便請立即進去救他小命。這通知方式乃沿用外公的做法,不過穆森林為保險起見,總會同時以手機通知二人。畢竟他始終不如外公是專業,對自己能力的信心絕對是有限公司。
準備好一切,他便推開其中一邊的書櫃,走進一個小隔間。焚香後,他便將掛在脖子上的墜子放進羅漢榻上的漆木盒子,平躺榻上,再將剛繪好的符咒置於胸前。他口中唸誦著一種規律的音節,沒多久便成功施行「夢召」之術,進入夢意識中。
在夢意識中睜開眼,便見自己再次坐在那個古色古香的四合房子正堂中。他還記得打自第一次成功進行「夢召」時,便一直是這個場景。可是在個人記憶之中,他從未到訪過這樣的一間古宅。這種宅子的風格設計,就是那種明清四合院。即使他從來沒有走出這個正堂,也能透過開啟的雕刻門扉猜出此古宅的大致格局。每次「夢召」,他總是坐在正堂中央的八仙桌左側,面前也是一模一樣的青花茶盅與若深杯。正堂中央一直掛著一張微微泛黃的古畫──一名年輕女子盤膝坐於一個岩石洞窟之中。女子頂多雙十年華,柳眉之下,雙目呈遠眺之狀。她身上披著跟觀音裝扮相若的白裳,左手執著帶著三片葉子的樹枝,右手托著一塊狀似石子的東西。畫面給人清冷孤獨之感,可當他注視著女子雙眼時,卻又隱隱感到一絲安心。那種感覺,就像是她正注視著一切,也在守護著一切。他曾翻遍外公留下的札記書籍畫卷,卻不見半點有關這女性肖像的記載,最後只能作罷。
他收回落在畫像的目光,感受到夢意識內的波動,便直接朝門外開口:「請進吧,徐念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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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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