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是城中最繁華之所,高樓大廈林立的商業樞紐。崢嶸的摩天大樓直指碧空,各家企業勢力暗自較勁,每天都上演著無血的廝殺。
在一棟灰白色調,配搭不反光巨型窗戶的大樓正門前,兩名保安正阻攔著一名老翁進入。
「老伯,早已告訴你不能進入這座大樓範圍。你就幫個忙,別替我們添麻煩吧!」一個穿著藍黑制服的中年保安,滿臉不耐地伸臂攔著老伯前進。
「我真的認識他。你幫我通知他,我是何憫,就是……」老伯話頭一下子被一把年輕的聲音截斷。
「何憫先生,請你立即離開,否則我們將報警處理。」來人約三十歲,臉上架著副金絲眼鏡,可惜還是無法讓他那過分刻薄的臉容柔和半分。「上次已跟你說清楚,總裁是不會見你的。你不會這麼快便忘了這件事吧?」
被稱為何憫的老伯聞言身子一僵,無意識地摸了摸早前再次骨折的左腿,半晌沒說話。在男子轉身離開時,何伯乘保安員鬆懈,拖著行動不便的左腿急忙趨前,欲拉住男子的西裝。男子聞聲轉身拍開何伯的手,手勁之大,完全沒有因為眼前是一個老人而放輕一點。老伯為力度所帶,一個踉蹌跌倒地上。男子居高臨下地俯視一身襤褸的何憫,語氣不帶半分憐憫。
「立即趕他走。若做不來,就自行辭職吧。」男子整理著袖口,剜了兩個保安員一眼後,便返回大樓。
「老伯,莫要為難我們了。你快離開,以後別再來。」兩個保安員一左一右,挾著何憫將他丟到外圍花圃,花圃中央立著一塊長方形大理石,上面刻著工整的楷書──「溫氏集團中心」。
「別……我真的有事要見他的,求求你們讓我進去吧!求求你們……」何憫無助地哭喊,整個人委地不起,拐杖更被保安扔到一旁。
看著保安愈走愈遠的身影,何憫努力地從地上爬起來,可一次又一次地跌倒,滿臉盡是痛苦之色。
「怎麼會倒在這裡?」焦急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何憫被攙扶至花圃旁的石凳。當對方將拐杖遞出時,他這才看清楚來人。
「善……善恩?你怎麼會在這兒?」何憫愕然地看向一身整齊西服的許善恩,完全沒想過會在這兒碰到他。
許善恩沒有回應,視線落到那塊大理石上,拳頭攥得死緊。過了好一會,他緊握著的拳頭才鬆開一點,淡淡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嘲諷:「當年都沒能辦到,更何況是現在?」
何憫聞言,重重地垂下頭,久久不語。許善恩扶著他的肩,整個人站得筆直,眼神看著那塊大理石一瞬不瞬,也不知道在想些甚麼。
「我答應過你,卻沒能做到……這全都是我的錯。」蒼老疲倦的聲音囁嚅著,何憫抬眼看著對方,「對不起。」
低頭看向那張蒼老的臉容與佝僂的身軀,許善恩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甚麼。他輕拍著何憫那不知已弓了多少年的背,廉價的白色襯衣早已洗成灰白,衣領上沾著些洗不掉的污漬。曾幾何時,眼前人總是一身潔淨的黑色衣服,頭髮梳理整齊,拿著聖經教導他們生命的真理,並用盡他的所有讓一群孤苦無依的孩子生活在快樂與無憂之中。
當年之事他算是其中一個知情者,甚至是參與其中的一人,他根本資格指責眼前人。偶爾夢迴舊事,夢中那一聲聲「大哥哥」,那脆生生帶著笑意的話語,都總是讓他在淚水中轉醒。相較之下,他相信何憫比他痛苦千倍百倍,否則當年也不會做出震驚整個教區的決定。
「其實我也沒有資格埋怨你。」許善恩目光微沉,帶歉地說,「對不起。」
何憫焦急地搖頭,那雙布滿老人斑的手緊緊攥著許善恩的手,臉上那被歲月與生活壓輾出的皺紋微微抖動。他微微張口,沙啞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苦澀:「你那時還小,一點責任都沒有。所有都是我一人決定的,所有的罪都只屬我一人。」
許善恩回握何憫的手,蹲下去為他檢查一下傷勢,發現沒甚大礙後,便取過何憫的拐杖,背向他著他爬上他的背。
「我送你回家吧。」
※
許善恩駕著車子,再次來到第四分院這片山林。
車子在距山腳十來分鐘路程的公路旁停泊,公路邊上狹窄的行人道只容兩人並肩而走。不遠處的一棵細葉榕樹下,堆放著些殘殘破破的家具,還有一捆捆廢紙。何伯領著許善恩拐進樹旁一條不起眼的泥濘小徑。這不是正規開闢的山徑,倒像是經年累月由人踏出來的小路。
原本許善恩打算揹著何憫走的,可是被後者婉拒。看著拴著拐杖,一步一挪地往樹林裡走去的何憫,他心中感到說不出的難受。
小路的盡頭,是一間簡陋的木屋。就像貧民窟中,那些用鋅板與木板建成的破舊房子。何憫拿出把鎖匙打開大鎖頭,領著許善恩進去。屋子裡只有最基本的桌椅、床鋪,一些拾回來的電器和櫃子,每樣物品的式樣都不同,感覺就是從不同地方拾回來的。屋子最違和的地方,就是兩個背靠鋅板牆壁的櫃子。上面放著不少厚皮書籍,另外還有兩個不知放著甚麼的大膠箱。
許善恩將何憫扶到床邊,熟練地在一個生鏽的鐵架上摸出杯子,洗淨後倒了一杯水給何憫。
「真的不打算換個地方嗎?你身體狀況不太適合獨自住在這裡,這兒出入太不方便了。」許善恩看著差點可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的房子,隨手從書櫃拿出一本英文聖經翻著。
「你不用擔心我,這兒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而且也方便我常去看望他。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了。」何憫喝了點水,將杯子擱在一旁,「這次逗留多久?」
「大概一個月,或許再長一點。這次我是辭職回來的,留久一點都可以。」許善恩合上聖經,再次提出那個問題,「你真的打算永遠隱瞞他?」
何憫愣住片刻,淡然一笑搖頭道:「他現在過得好好的便夠了。假如記起那件事,他……會很痛苦的。」
「假如他某天想起來,打擊更大吧!」這事他已經不止一次勸過何憫,卻每次都遭駁回。「對了,前陣子我好像在第四分院後山廢池的位置遇到他。」
「甚麼?」何憫倏地抬頭,驚懼的情緒充斥眼底。
「看他的樣子,應該不知道我是誰,也記不起當年的事。當時他身邊還有數個朋友,說是為探靈節目搜集資料。我上網看過,的確有那個網站。」許善恩聳肩,眼神流露出一種懷念,「不過他現在給人的感覺,跟從前真的是截然不同,感覺……很像他。其實應該說,從事件後他醒來起,他的個性就變了。」
「是嗎?你遇到他了……其實之前我探望甘神父時,也遇到他。」何憫帶點欣慰地笑道,「看起來生活過得挺好的,品性也好。他那時就是專門去探望甘神父。」
「因為底子打得好,即使環境再差,大家的品性也不會有太大改變。」許善恩定睛看著眼前被過去輾壓得無法再挺直腰板的人,「你知道嗎?在我們心目中,你一直都是我們最尊敬和仰慕的人。即使現在,我仍是如此認為。」
屋內掛牆鐘秒針跳動的聲音在房間內清晰可聞,窗外也間或傳來陣陣蟲鳴,只有人聲完全靜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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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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