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森林在屋子外圍閒逛時,已猜想到何伯的生活環境應該不大好。可當他踏進來後,還是不禁皺眉。眼前的家居環境,絕不適合一個年紀老邁行動不便的老人獨自居住,更遑論屋子還位於偏僻的山上。許善恩完全沒好臉色的對著他,甚至連椅子與水都不招呼一下。穆森林自知理虧只苦笑著接受眼前的尷尬狀況,向何伯微微欠身打個招呼後,便隨意站到應該還算穩固的書架旁。
「何伯,你好。我是徐念慈的朋友,穆森林。」穆森林選擇無視許善恩的帶怒的眼神,向坐在床沿的何伯自我介絕起來。「其實有些事情一直想找你們問問,不過一直苦無渠道。剛好較早時在山下看到你們,所以便不請自來了。若因而令你們不快,我為此道歉。」
何伯擺擺手,輕道「無妨」後,看向仍一臉不滿的許善恩,一邊搖頭一邊從床上慢慢站起來。許善恩無奈抬手止住何伯的動作,三步併兩步走到屋子一角,拖出一張沒背靠的圓凳大力擱到穆森林跟前,輕哼一聲才返回自己的椅子上,弄得穆森林只能苦笑道謝。
這次穆森林第一次正面端相何伯來。首次在療養院中,他只與何伯匆匆一瞥,當時只認為對方是一個行動不便的老年人。可現在正眼迎視對方時,感覺截然不同。何伯身子單薄,臉頰相當瘦削。深陷的眼眶中,瞳孔邊緣帶著一圈淺淺的藍色,穆森林隱約記得這是缺鐵性貧血的其中一個病徵。雖然外表看上去相當潦倒落泊,可老人身上卻帶著老一輩知識分子特有的內斂謙厚氣質,尤其那雙淺淡的眼瞳,明顯蘊含著一種通透的睿智。剛才他走向書櫃時快速瞥過架上整整齊齊的書籍,那些外文厚皮全集不太可能是從垃圾堆中撿回來的,而且不少書籍還夾著一些作為標記的捲曲紙條。假設這些書真全屬於眼前人,那麼對方的學歷知識絕對遠勝自己,也的確符合一個院長應有的資歷。
「孩子,能告訴我們為何要追蹤我們嗎?」何伯的聲線不慍不怒,單純的就是一種含蓄的詢問,感覺就如面對那些真正關懷學生的老師垂問。
「這個……」穆森林暗忖,眼前二人很可能是基督教徒,在他們面前真適合直言鬼魂之說嗎?但是若不直說,他又能怎樣解釋自己的行為並問個究竟?
「剛才你不是說能解釋的嗎?現在讓你進來給你解釋機會反倒說不了?」許善恩依舊惡言惡語的,明顯心中怒意一點沒下降過。
「別催促,讓他慢慢說。」面對何伯的安撫,許善恩索性別過頭閉嘴。
「孩子,你我素不認識,有甚麼事情是需要問我的?」何伯耐性極好,面對猶自遲疑的穆森林,只是慢慢以問題誘導。
「何伯曾在神祐座堂工作?」雖是一個問句,可穆森林的語調卻更像一個肯定句。
「是,」何伯看向穆森林,像在探究些甚麼,終還是選擇垂眼回應。「不過很多年前便已辭任了。」
「是……神祐慈幼院第四分院嗎?」
還未待何伯回應,一直轉開臉的許善恩突然扭頭向穆森林投以一個森然的眼神,冷聲地說:「我不知你到底想打聽些甚麼,但我們沒義務回答你的問題。更何況你仍然未說出為甚麼要跟蹤我們。」
看著渾身豎起尖刺進入戒備狀的許善恩,穆森林內心不禁嘆氣。看樣子自己若不多作解說,對方大概不會再給何伯面子而直接將自己掃出去。雖說他大可再次自行前來探訪何伯,但他著實不希望將關係弄得這麼僵,尤其他跟蹤之事著實是自己的不是。
「其實是徐念慈拜託我們幫忙的。」穆森林一頓,慎重選擇詞彙後再度開口,「這陣子他身上發生了些事情,情緒出了點狀況。我們聊過後猜想這或許跟他失去的記憶有關,所以我們一直尋找可能知道他過去的人。之前遇到你們,我覺得你們似乎認識他,因此便追著你們來到這兒。」
「他怎麼了?」何伯怔愣片刻後,再次開口時語氣變得相當焦急。許善恩見狀連忙走到何伯身邊,輕輕握住對方攥緊的拳頭。
「他發生了甚麼事?」許善恩眼神仍舊不滿,可語氣總算比之前放軟了些。
看著眼前二人的視情態度,穆森林確認二人不但認識徐念慈,而且還相當關心他,尤其是露出一副擔憂表情的何伯。
「我不清楚你們是否相信鬼魂之說,總之目前就是有一個孩子的鬼魂跟著阿慈,雖然祂沒帶來甚麼實質傷害,可是卻對阿慈構成沉重的心理壓力,也影響了他的工作表現。」穆森林注意到,在他提到孩子的鬼魂時,許善恩明顯愣了下,何伯的手更開始顫抖起來。
「你到底是甚麼人?你們為甚麼會跑到第四分院後山去?」許善恩讓明顯情緒波動的何伯靠到自己身上,手攥著其肩膀。
「後山塌方的花束與玩具火車是你放下的吧?何伯是不是也經常在那兒走動?」穆森林沒有接下對方的話頭,反倒扔出另一個頗讓他介懷的疑問。
許善恩深深吸了口氣,盯著穆森林雙眼一錯不錯,壓低聲音道:「你到底想說甚麼?」
「你們能告訴我……下面的孩子到底是誰嗎?」穆森林不再迴避,反正到最後他都必須問出這個問題。
屋內的空氣彷彿一下子凝結,只餘越發急促的呼吸聲。原本輕靠著許善恩的何伯突然像冬日枝椏上殘存的枯葉般簌簌顫動不止,枯槁的蒼老臉上盡是痛苦之色。他一手抓住胸前的衣襟,翕動的乾涸唇中不住吐出沙啞的呢喃:「……念慈……念慈呀……」
「老師,你怎麼了?」許善恩見何伯臉色愈差,呼吸也更形不順,連忙慌張地聲聲喊喚。穆森林眼見何伯狀況不對勁,上前察看之際卻遭許善恩一把推開。
「滾開!」
何伯嘴巴不斷張合著,臉色青白得嚇人。他抓著心口,身子明明已喘得捲曲起來,可口中還是斷斷續續地唸著念慈二字,布滿皺紋的眼角還泛出淚水。穆森林趕緊致電召救護車來,無論原因是甚麼,面前局面始終是因為自己而起,若何伯真的有甚麼事,他絕對難辭其咎。
許善恩在何伯身上的口袋與床上翻找著,終於在枕邊找到一盒過期的耐絞寧錠。穆森林見狀連忙接過藥盒,取出藥片放到何伯舌底。許善恩一直扶著何伯坐在床上,過了十數分鐘,何伯的喘息情況終於稍為緩了下來。汗水沾濕了他斑白而稀疏的頭髮,髮絲凌亂貼於額上。他半閉著眼,淚水仍猶自落下,微顫的唇中,依稀還是那個名字。
許善恩輕輕扶著何伯躺下,低頭觀察著他的情況,握著對方的手一直沒有鬆開。他背向穆森林,一動不動。片刻,他彷彿布滿陰霾的聲音響起。
「這樣折磨一個老人家,你很高興嗎?」
「對不起,我真的沒想過要傷害何伯的。」穆森林心中滿是內疚。他自小由外公拉拔長大,對長者一向特別親近與包容。原本只是想著早日解決徐念慈的問題,他真的沒想過何伯反應會如此之大,甚至弄得心臟病發。
兩人不再交談,重重的喘息聲將屋內的氣氛壓得沉甸甸的。直至救護車門在穆森林面前嘭地關上呼嘯而去後,穆森林還是如石像般愣在那兒,一動不動。
1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RhT4rlWXf
※待續※
ns 15.158.6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