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善恩彷彿沒聽到穆森林的問題,只是似哭似笑地盯著螢屏上的畫面,渾身散發出來的是一種重沉的哀傷。夜鶯的鳴叫聲逐漸消失,他才幽幽道出那早已為眾人遺忘的過去。
「你們查過神祐慈幼院的事情,應該也知道慈幼院十多年前因財困關閉了好些院舍吧?」許善恩頓了頓,仰首看著天空唯一的彎月,「自有記憶以來,我便一直在神祐慈幼院生活。雖然院中日子不算豐盛,可我們總算是衣食無憂。雖然我們沒有父母,可一直照顧我們、疼愛我們的何院長、院舍職員、煮飯阿姨,他們就是我們的至親,慈幼院就是我們的家。待我長大些後,慈幼院的生活越發艱難,若不是還有些好心人的捐助,還有何院長將自己的所有積蓄拿出來補貼慈幼院,我們這群院童早就不知被發配到甚麼地方去了,更不可能支撐到後來的院舍合併計劃。」
「我不太明白,為何神祐慈幼院會突然被政府削減了那麼多的資助?政府給予民間社會福利機構的開支,理論上應是相對穩定的吧?可是神祐的開支卻是從某一年起突然被大幅削減,神祐教會沒向政府反映嗎?」這點穆森林已疑惑多時,突然大幅削減一些慈善機構的資助總得有個由頭,否則必定會引起相關機構與民間的反對聲音和質疑,議員也有機會對政府機關提出質詢。
「政府要打壓一個外來宗教慈善機構有何難?那需要甚麼名目由頭,它隨便捏造一個便可以了。當年的資訊遠沒現今的發達,有些事情報章也因受壓而不敢寫出來。至於削減原因,我只從何院長處聽說過梗概。早期神祐座堂的高層跟政府與政黨關係相關好,可在神祐座教換屆後,新管理層多次就好些福利民生政策跟政府唱反調,結果觸怒了當時的執政黨與政府當局。沒多久政府便以稅務不清為由大幅削減每年對神祐的資助。即使神祐呈上充足文件與充分理據,一切辯解也不獲接納,令整個神祐座堂陷入嚴重財困之中。」許善恩語帶不忿,穆森林能完全感受到他對當時政府的不滿。「我長大後也查過當年一些社福政策的資料,神祐管理層的反對基本上都是合情合理的,不過明顯觸動到某些政黨人物與財團的利益。在利益集團施壓下,加上政府為了維護管治威信,於是神祐座堂便被視作異見勢力成為當局打壓的對象。還幸座堂還有其他募捐與資金渠道,否則大概早已成為歷史。哼,總之世道就是誰財大權大便贏。」
「若情況發生在現在,也許結局會不一樣。起碼第四權於今頗受民眾尊重,也頗為政府所忌憚。」穆森林對政治不算很熟稔,但自從成年起,每次投票前他總會認真參考各候選人的履歷資料,才決定票投予誰家。
「或許吧!」許善恩整個人倚在長椅背上,目光再次落在已然暗去的螢屏上,臉色盡是蒼白無力,「隨著院舍合併計劃,第四分院是其中一家須關閉的院舍。當時何院長臨危受命,為了盡可能地保留院舍並維持服務,四出奔波不休。他不但要說服座堂管理層、跟各院舍磋商各院舍的存續合併方式,更要尋找坊間願意資助的財團以便順利實行計劃。對了,當時林神父正是另一個主要協力者。院舍合併完成後,何院長還花了兩年時間,親自走訪所有合併後的院舍,確保所有院童的生活起居無恙。待一切塵埃落定,他便毅然離開了座堂,消失在一眾神職人員與教眾的視線之中。這樣的人,你覺得會是壞人嗎?」
穆森林沉默不語。不是說他認為何伯是壞人,而是即便是再善良的人,也難保他一生沒有犯過任何過失錯誤。縱然是無心之失,錯了,便是錯了。更何況穆森林在灰影之事上一直隱隱覺得,何伯的錯,涉及的或許是一條性命。
或許許善恩根本沒想過要人回應自己,靜了一會娓娓地說下去。
「第四分院的後山,一直是我們最喜歡的地方。那兒花草樹木遍野,還有一方不大不小的廢棄池塘。雖然池水實在有夠髒的,可是嘛,孩子偏生就是喜歡玩水,而且在後山打水戰,地方夠大又不會弄髒地方被罵,所以我們經常偷偷跑到後山遛達嬉鬧。因為此事,我這個院中最年長的大哥總是被何院長和其他老師抓去訓話。」憶起童年往事,許善恩蒼白的唇角漾出難得的柔和淺笑。「第四分院一關閉,大家便要各散東西。因此在離開第四分院前一天,我們一群院童又摸到後山去玩。那是唯一一次,何院長睜隻眼閉隻眼默許我們上山玩。雖然那是冬天,大家衣服都沒特別厚的,反正孩子在玩耍時最不怕的就是寒冷。我們逛過池塘、在山上的野花田玩了會,便到樹林捉迷藏。臨近傍晚時,大家開始從躲起來的地方探頭探腦的,因為我們居然沒一個被『鬼』捉到。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負責當『鬼』的那孩子可不是這性子的,於是便喊出所有人,清算後驚覺,包括『鬼』在內共有兩個孩子不見了。我連忙帶著他們下山返回宿舍,並立即將事情告訴何院長。何院長聯絡了住在附近、經常來慈幼院當義工的老婦幫忙照顧孩子後,便領著我上山尋人。最後,我們在池塘邊上撈起了全身濕透的徐念慈……」
「你們當時只發現一人?」穆森林忍不住嚥住,好一會才口,「你們……難道不知還有一個?」
「因為當『鬼』的那孩子是全院舍中最乖巧聽話的,而且在開始捉迷藏前,我已交代了所有人不許離開樹林範圍,所以我完全沒想過他會跑到池邊去……一切都怪我......是我先入為主才會……」許善恩黯然搖頭,手中緊緊攥著手機,唇角帶著淒然,「我們將徐念慈帶到院長室照顧,不過他一直昏迷不醒,而且發著低燒。我當時急得快哭了,想也不想便跑去打電話報警,卻被何院長制止。他告訴我,若院童落水受傷的事情一揚開,整個院舍合併計劃便會泡湯。神祐座堂需要三個月內清還溫氏財團的所有資助,所有院舍將會被逼關閉,一眾院童也只能送交政府安置。政府所營運的孤兒院質素是何其差參,我想你這個自小便擁有家的人是無法想像的。他答案我,會跟我一起到後山找人,直至找到為止。我明明應該反對的……可最終還是同意了。」
穆森林不發一言,只是垂眸看著地上許善恩被月色剪出的矇矓黑影。此刻,他已差不多了解當年之事。灰影之事,是一個悲劇。整件事中,何伯稱不上是殺人兇手,其罪大概是疏忽照顧、知情不報、行騙,或許還有誤殺。不過根據過往經驗,以及灰影對何伯與許善恩的態度,他覺得灰影很大可能在徐念慈被救起時已經溺死,否則,祂未必會對何許二人如此友善。歸根究底,造成這一切的終究離不開人世間的權力,以及功利的計算。若非政府一下子大幅削減神祐的資助,慈幼院便毋須合併,自然也不會發生溺水事件。何伯、許善恩、徐念慈與灰影的一生,也不會是如今的樣子。
夜空上銀月被雲層深埋,花圃中昏黃燈光映出兩道人影。夜風吹散園中的喁喁低語,卻一直吹不走包圍著二人的沉甸甸氛圍。一道單薄的孤影藏身不遠之處,滿是哀戚的淺淡眼瞳靜靜地注視著長椅上的二人,直至那兩道身影消失於花圃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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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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