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庭院一片明媚,一道細小的影子映進堂屋。影子主人腳下無聲,緩緩走至堂屋的八仙桌前、穆森林的對面。祂靜靜地站在桌邊,遲遲沒有落坐。
眼前孩童約莫五六歲,蒼白的臉蛋不帶一絲血色,眼瞳是一種極淺淡的灰。祂穿著一套陳舊而濕漉漉的長袖運動服,鞋子踩出個個水印。祂不明所以地看向穆森林,似乎理解不到為何自己會身處這個地方。
穆森林在那幀舊照片中見過祂。照片中,祂高興地牽著許善恩的手,立於攀爬架前。祂,才是真真正正的徐念慈。這大概解釋了為何在第五分院時,灰影一直伸手指向徐念慈檔案中姓名那一欄。
「祢記得我嗎?」穆森林放輕語氣,以免讓徐念慈感到害怕。
雖然徐念慈略顯不安,但還是點了點頭。
「祢不用害怕,是我召祢來這兒的。先坐下吧!」穆森林像哄孩子般讓祂入座。
徐念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祂看了看凳子,又看了看穆森林。直至穆森林報以微笑,朝祂肯定地點點頭,祂才坐上凳子。看著祂那端端正正規規矩矩的坐姿,穆森林總算明白許善恩為甚麼會說祂一向乖巧。這些舉止禮貌是由生時帶到死後的,不難想像眼前魂在生前一定是個聽話懂事而有禮的孩子,亦因如此,許善恩對祂才會記掛至今。不單是因為自覺對其死難辭其咎,更因他真心一直疼愛這小弟弟。
「祢是徐念慈吧?」畢竟時間有限,穆森林不多廢話地直接問道。
徐念慈望向穆森林,緩緩點頭。
「祢近來一直跟著的那人,是祢弟弟……徐念恩?」
這次徐念慈很快便點頭,蒼白的臉上更綻出了笑容。瞧祂的樣子,似乎相當喜歡自己的弟弟。
「祢能告訴我,為甚麼突然跟著徐念恩嗎?」穆森林想了想,補上一句,「祢這樣做,讓他有點害怕不安。」
聽到穆森林的話,徐念慈嘴巴張合了好一陣,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他略顯焦躁地抓住桌邊,指了指自己的喉嚨,一會點頭、一會搖頭,最後耷拉地垂下腦袋。
穆森林此刻終於發現不尋常之處。一般在夢召內,他能輕易跟召來的靈魂以語言直接溝通。他就是因為之前不能跟祂有效溝通,才在得悉祂的名字後決定施夢召之術,可現下仍是溝通不良。而且看徐念慈那焦急無助的樣子,似乎是有一些他不知道的東西一直阻止祂跟外界溝通,或許這跟祂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再在徐念恩身邊出現相關。
不過既已召來,唯有先盡可能收集些有用的資訊吧。語言不能,那麼文字溝通應該能打破困局吧?
「祢會寫字嗎?」穆森林看向徐念慈。五歲孩童識字有限,一些太複雜的東西祂真的未必能清楚寫出來,否則祂之前也不會一直在地上以泥堆畫了,但眼下唯有一試。1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sRrNEVfcQ
徐念慈用力點頭。穆森林環顧室內,走到唯一有可能找到所需物品的地方──畫下方擺放的長桌抽屜。當他拉開抽屜後,眼神直接死了。抽屜中的確有紙有筆,不過,是宣紙和毛筆,還同時提供似乎相當名貴的石硯與漆金墨條。1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mxDoVnoX0
他應該早料想得到,這種老宅子根本不可能存在原子筆或鉛筆這種東西。他抬眼望向古畫中的女子,忍不住喃喃出口:「就算沒現代書寫工具,好歹給支炭筆啊!不,就算是一塊能寫畫的炭我也可委屈接受呀。連我自己都不擅長用毛筆,何況是孩子……」
正當他小聲嘟囔之際,不知怎的忽聞一聲輕笑。穆森林判斷不到聲音是發自腦中還是室內,總之那笑聲聽著就似女子噗哧一笑。明明正身處個人夢意識中,卻傳來不屬於這意識空間的笑聲,穆森林當下頭皮一緊,連忙裝作甚麼都聽不到。正打算不管不顧直接取出文房四寶來時,赫然發現抽屜原來之物變成鉛筆粗幼的黑黝黝炭條與質地細緻的灑金箋紙,他突然萌生即時切斷夢召返回現實的衝動。可回首看見乖乖坐著的徐念慈,他深吸了口氣,不住喃唸正事要緊、正事要緊,嘗試驅走心上身上的疙瘩。
拿著物品回身時,穆森林暗忖回去後必須翻查一下有關夢召的資料,弄清楚不指名靈是否能隨意進出他的個人夢意識。
他將炭筆與箋紙放到徐念慈面前,後者沒有立即擺弄眼前物品,倒是先抬首看看穆森林,確定對方真的是給自己用後,才拉過箋紙並執起筆來。
看著眼前總是小心翼翼的徐念慈,穆森林忽然覺得心酸。雖然祂這樣的確是聽話乖巧,可卻缺少了孩子該有的活潑,更不如一般孩童偶爾會任性一番。因為被遺棄,因為要活下去,因為不想為別人添麻煩,所以造就了祂這種聽話懂事的個性。回想自己小時候,正正因為心底知道外公疼愛自己,所以才會在靈媒相關事情上不住耍性子,最後使得外公須一力承擔他命中帶來的所有問題狀況,而他則逍遙快活地過著自己的歡樂日子。如果能回到過去,他斷然不會再讓外公獨力挑下一切。
如果……只可惜已發生之事,終究不能重來。
收斂心緒,穆森林平靜地看向徐念慈,斟酌著字詞輕聲道:「祢能告訴我,為甚麼會沉落在後山的池塘嗎?」
徐念慈很快在紙上斷斷續續寫出一些字詞,一邊寫一邊撓腦袋,就像思考考試題目似的,也像忘記了許多字的寫法。最後,炭筆在紙上寫畫出好些文字。
弟弟生氣、火車入水、拾、我冷、上不去。
穆森林看著紙上歪歪斜斜的字跡,倏地想起在塌方地被祂強行共情時腦中突然浮現的那句話:「我沒想過丟下你」。這句話所指的到底是甚麼?是因為瀕死擔心弟弟而生的念頭,還是祂跟弟弟之間還發生了甚麼事情?穆森林努力將紙上的文字,以及之前查到的一切事情連繫起來。
「祢跟弟弟吵架,他將火車頭扔進池塘,然後祢跳下水打算給他拾回來。可是下水後卻游不回來。是這樣嗎?」
祂點點頭後,隨即又指著紙上「弟弟生氣」四字,再指指自己的嘴巴,搖了搖頭。
「祢沒有跟弟弟吵架?」
這次祂的頭搖得更甚,連髮上的水也被甩出濺到桌上。
「祢弟弟向對祢發脾氣,但祢沒跟他吵?」穆森林忽然覺得自己在玩猜猜猜的遊戲。
話語剛落,徐念慈總算用力點了下頭。至此,穆森林總算弄清楚徐念慈死亡的真相。整件事基本符合許善恩一直以來的猜測──徐念慈之死跟徐念恩有直接關係。至於他們會在水中撈回徐念恩,大概是徐念恩見哥哥遇溺,情急之際跳進水中救人。最後的結果,是一個被人救回,一個長眠池底。或許因著此事,許善恩在提起阿慈時,語氣中總是帶著一絲忿懣。即便如此,許善恩在第五分院時依然願意對徐念恩多加照拂,大概是看在徐念慈的份上吧!
穆森林有一點想來想去也想不通,就是為甚麼何伯要替徐念恩改名徐念慈?當時送徐念恩入醫院應須申報病人資料,難道那時他已填報了徐念慈之名?可那時徐念慈不過是失蹤,可未判定其已死啊!還是說何伯當時早已預測到徐念慈救不回來?可就算如此,也毋須讓徐念恩改名吧?還是說徐念慈這個身分還有甚麼特別之處?等等,難道「我沒想過丟下你」這句話是指那件事?
不過此事緣由大可直接詢問何伯,目前還是先弄清楚如何才能讓徐念慈安心離開為上。
「祢是希望我們在池底找祢回來,然後安葬嗎?還是說祢還有其他心願?」穆森林在心底默默祈求,千萬別回他希望復活過來,這個世人應該無人辦得到。
徐念慈滿疑惑地看著他,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彷彿不明白問題的意思。
「祢知道自己已經……死亡了嗎?就是不再是人的意思。」穆森林曾遇過一些無法接受自己已死事實而發飆的鬼魂,希望眼前的不是這類。
徐念慈緩緩點頭,神色似乎有點落寞,卻沒有怨氣。祂再次拿起筆,一筆一筆地在箋紙上寫畫。
掛念、弟弟、何院長、大哥哥、見、好好。
寫好文字後,徐念慈還在各人稱旁畫了個哭泣的公仔頭。
「祢很掛念徐念恩、何院長和許善恩?希望他們過得好好?可是他們都不開心?」
徐念慈猛地搖頭,焦急地朝穆森林眨眼,手指不斷在紙上的文字間徘徊。在穆森林連續數次都猜不中祂的意思時,祂開始越發慌亂,文字與塗鴉也愈來愈混亂難懂,最後更急得流下了一道淡紅淚痕。
好言相勸多遍,徐念慈的情緒還是陷入失控,穆森林最後只能大吼一聲:「停!」
徐念慈倏地停下一切動作,只是噘起嘴,兩行紅淚流得更兇。
看著眼前的徐念慈,穆森林甚覺無奈。他只是想制止祂漸趨瘋狂的舉動,真的不是想要兇祂。正當他躊躇著該如何安撫祂時,夢意識中突然生出一陣波動,連帶外面的樹影也晃動不止。
徐念慈猛然看向門外,露出驚懼交錯的表情。祂拋下紙筆,躍下凳子往門外跑去,卻在踏上門檻時又往回跑向穆森林。祂焦躁地一手拉起穆森林的手,一手指向門外,嘴巴張合不止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穆森林完全弄不懂祂為何突然變得如此彷徨失措,連番詢問卻不得要領。祂知道穆森林弄不懂祂的意思,抓過剛才的箋紙,不斷指著「何院長」三字,然後在旁邊潦草地畫出一架上方閃著燈的車子,塞給穆森林後,便急匆匆地跑出門外。
隨著徐念慈的突然離去,穆森林也在羅漢榻上乍然醒來。他單手按住左邊的太陽穴,頭疼得要命。
「疼死了……」穆森林從沒想過,居然會遇上一個能自行脫離夢召之術的鬼魂。
就在此時,一陣手機鈴聲劃破曙光未露的霧藍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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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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