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之路I - 鮮血冠冕 - 章之三（祈雨飄搖）10

　　晨光柔和地覆蓋古老樹林。

　　光著腳踝踏在鬆軟泥土上的觸感冰涼又舒服。

　　不時為了避免被樹根和樹藤絆倒，乾脆學起野獸的走路方式來行動。

　　森林的氣息、呼吸，和自己同調一致，彷彿自己也是大自然的一份子。

　　當一座森林不被惡意入侵時，就是能夠呈現如此風貌。

　　秘境、靜謐。

　　凡萊妮希雅記得她所居住的城有這樣子的森林，保持原始的樣貌。滿地的春葉，眼前盡是綠意。

　　在十年前確實有這麼一座林子在城堡附近，但早就已經被砍伐與挪移他用，應該已經不存在了。

　　她來到空地，眼前巨大的老樹正在睡眠，彷彿隨地而坐的舒暢姿態，樹根和枝芽伸展而開。

　　她也記得這個老樹，小時候和一群朋友會集合在樹下，它浮出土面的凌亂樹根恰好當作椅子。

　　凡萊妮希雅回憶著從前，從快樂的無憂無慮，到詭異、痛心疾首的。

　　那個時候……

　　「要是沒有『那件事』就好了……什麼也不會發生……」

　　就在她這麼喃喃自語時，有人從她的正前方過來。

　　對方的腳步沒有任何聲息，就算走過滿地的春葉亦然。事實上也看不見對方的腳，因為來者身穿有數道褶邊的連身長裙。染上色彩的連身裙子繡上花朵裝飾看上去就如一名貴婦人，戴著一頂以白絲編成的寬帽，輕輕遮住眼眸的視線，穿著像極了一名人類。

　　而她的年輕外貌並非能夠以貴婦來形容，應以千金來稱呼。

　　她習慣以帽邊遮掩眸子，因為她天生嬌媚的眼神時常害雄性情不自禁。她有點粉色的肌膚，連從寬帽流下來的髮絲也是粉色。

　　凡萊妮希雅永遠都記得她，無法忘卻。

　　因為這位千金帶給她的回憶比烙印更深紅。

　　凡萊妮希雅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和她一起長大成人。

　　千金來面前，凡萊妮希雅卻先湧起的情感卻是憤怒，讓她白嫩的臉變得又紅又扭曲，少見地露出尖齒威嚇對方：

　　「妳已經死了！蘿！」

　　蘿嫣然一笑，彷彿能夠原諒、包容任何人對她的無禮和傷害，但這並非她真正本性，她所有的一切都隱藏在那身莊重的服飾底下，暗不見底。

　　蘿以懷念又感傷的聲音回答了：

　　「我已經被王處死了呢。」

　　說得像是能夠諒解公主對她做出的一切。

　　但她笑得越是溫柔，凡萊妮希雅打算塵封的過往就越是鮮明地憶起。

　　她嬌媚的眸總是輕輕上揚，好似對一切事物都感興趣，但真正感興趣的卻是對獵物的捉弄。

　　她身姿舉止優雅，說是向人類學了舞步，卻在屍體旁跳了起來。

　　凡萊妮希雅仔細想來，她其實沒有過份偽裝或虛假，純粹是她天生就是這種姿態。

　　美麗的花吞噬蝴蝶。

　　壯烈之火吞噬飛蛾。

　　她眼中所見一切活物，都是她的食物。

　　「我從地獄爬回來了唷。」

　　打從十年前那一刻起，她一直背負這塊大石在身上，沒有因時間而風化、減輕負擔。

　　「我還帶著他來哦。」

　　她的手忽然伸向一旁，不知何時牽著別人的小手。

　　看見突然出現的孩童，凡萊妮希雅原本就脆弱的心，更快速地碎裂，使她內心難以忍受地揪成一團，她強咬牙關不想發出怯弱的哭泣聲，自己那驚恐又充滿罪惡感的眼神卻擅自流下淚水。

　　像是無法被填平的坑洞在內心佔據，同時她也氣憤，氣得想要直接撲向蘿，直接傷害她、咬她，前所未有的攻擊性在體內萌發。

　　烈免臣的兒子──符恩諾，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看起來溫馴、瘦小，耳朵很長，有對自己非常自信的表情，總是把自己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因為他說自己的夢想就是成為凡萊妮希雅的護衛騎士！

　　「公主，我是您的守護騎士符恩諾阿。」他發著兔族特有的溫柔聲線。小的時候，他的聲音總是幫助她平復心情。雖然矮小，卻是在朋友之間是最勇敢的。他的目光總是看得遙遠、個性開朗，就算成為騎士的路途對他而言十分困難，他還是堅信自己最後能成功。

　　「真的、是你嗎……」凡萊妮希雅想伸出手去觸碰，卻又停在半空中。明明想觸摸他的皮毛，感受那真實又柔軟的他。當自己小時候身體還很虛弱時，符恩諾總是會陪她。他很貼心地會講故事給凡萊妮希雅聽。

　　「其它人也在哦。」

　　十年前的其它孩子的依依出現，他們歡快地跑在森林裡，那熱情、天真、好動、活潑，卻通通便成凡萊妮希雅的痛苦根源。

　　「妳看看他們，多麼得──美味的樣子呢。」

　　「閉嘴，蘿。」

　　但眼看蘿的神情卻興奮地欣喜歡笑，那像是看見自己最喜愛之物，無論如何都要得到手的病態神情。

　　「若是不吃東西就會死啊。」

　　「還有其它食物啊！我們不是妳的食物！才不是妳的玩具！」

　　搖頭的蘿讓粉色秀髮搖曳，伸出長長的舌頭，像是無法抑止慾望，她不停滴下唾液：

　　「沒辦法，我有玩食物的壞習慣呢。妳知道我是怎麼玩符恩諾的嗎？」

　　說著，蘿突然抓起符恩諾的雙手，然後逕自旋轉身子跳起舞來。

　　「我邀請他陪我跳完舞後，才吃掉他的唷。」

　　「……」

　　「唉呀，說到這裡，我的口水真的停不下來。」她現在連長到胸前的舌頭也縮不回去，滴出黏滑的唾液也轉為有毒的紫色而流出不止。「跳完舞的兔肉……噗哈哈哈，真的好美味。」

　　「其它食物沒有飽足感、沒有味道，麵包的味道像沙子一樣、野菜的味道像爛泥巴一樣。我選擇要吃的東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呀──而且不光是我，大家都這麼想吧？」

　　「才沒有！只有妳……」

　　眼看符恩諾與蘿跳舞的表情，他卻看起來十分開心，發出咯咯笑聲。

　　「唉呀，想欺騙別人就連自己也騙嗎？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麼運作的唷，你吃我、我吃你，為了活下去嘛。」

　　「全都是──」

　　「全都是因為妳沒吃過才會這麼說。」

　　再也無法抑止身體與情緒的凡萊妮希雅，第一次讓憤怒與野性爆發，在意識到之前，身體已經衝出去暴打蘿一頓，之後發現拳頭實在無力時，她伸出利爪、露出尖齒不斷撕咬、扒開蘿的虛假衣服，撕裂她的血肉。

　　很甜。

　　蘿的味道很鮮甜。

　　撕開她身體的手感也很舒坦。

　　彷彿生來自己生來就是個獵手，這未知的暢快感與成就盈滿整個身體，似乎就快要可以滿足什麼。

　　直到蘿不成形地血肉模糊，仍散發出血肉香甜氣味，她一度懷疑自己的鼻子，而舌頭還不自覺地舔了嘴角上的血後……

　　美味至極。

　　但她卻吐了。

　　因為，瞬間覺得蘿的血肉很美味的自己，很噁心。

　　「我追求的……才不是這種血路……」

　　是自己因為在森林裡遇見蘿，而邀請蘿進城的。

　　是小時候的自己把蘿介紹給了這群朋友們。

　　自己的天真害死了所有的童年玩伴。

　　倖存的獅心皇「萊莎」因為感冒沒有一起玩。

　　她撇過頭不想看蘿最後的屍骨，本想擦掉嘴邊上的血而用了手背，卻只讓更多血痕拭在臉上，連原本黃金的髮絲也被染得血腥可怕。陷入狂暴的快感還在體內殘留餘韻，卻同時也讓自我感到厭惡無比的矛盾充斥全身上下。

　　但除了這麼做，還能有什麼選擇？

　　眼睜睜再看一次符恩諾是怎麼死的？

　　她才正想離開時，卻聽見奇怪的聲音，讓她反射性地回頭去看，卻突然出現巨大的黑色背影。

　　這強健的背是被黑色鱗片給覆蓋住，同時帶有白色的刺青，下方有尖刺的肋骨突出。

　　「格蘭？」

　　她的現任護衛並沒有因她的叫喚而回來，反而繼續低頭做著些什麼事。

　　才在她靠近後，便發現格蘭正在啃食蘿的屍體。

　　「……快住手！格蘭！」

　　「嘎？」

　　他總算轉過頭來，滿臉腥紅，銳利的尖齒上掛著色彩鮮明的柔軟內臟。

　　「不對……你不是格蘭……絕對不是！」

　　「嘎？公主？妳在說什麼？我不吃會餓死啊。」

　　「你明明和我一樣──」

　　「一樣吃難吃的東西嗎？妳根本不了解我啊，公主，其實麵包很難吃。黑轟蝪為了在那該死的濕地存活下去，每天都在戰鬥和獵殺……贏了，就有明天，輸了就會被吃掉，這就是我的本性和宿命，我一直沒有跟妳說。」

　　「和我吃一樣的食物。」她堅持把未完的話講完。但再怎麼堅持仍無法忽視剛才那番話語。「你是我的守護騎士！不是嗜血的獵手！你忘了你的誓言了嗎？」

　　「我記得我成為守護騎士的誓言，其中之一是不可食用異種族血肉。可公主您知道嗎？每當我為了守護您而戰鬥時，我都會忍不住去想，戰勝對手之後，將其血肉拆吃入腹。我無法不去想，因為這是我出生後就一直在做的事情。您打算否定我嗎？打算否定身為黑轟蜴的我！要拋棄我了嗎？」

　　「我每天都在忍耐啊，公主殿下。」格蘭低垂頭的模樣十分落寞，像逼不得已做出選擇，卻還要遭受唾棄的孩子一樣。

　　「……」凡萊妮希雅驚恐的眼神難以相信這個事實，但又有多少是真實性的？如果說是真的，那各個異種又有多少難以克服的問題？成為王者的父王又是用什麼方式，讓他們通通都臣服於政令下，抑制自身種族的天性？

　　萬一在自己所要執行的政令中，格蘭的存在與命令互相違背時又該怎麼辦？

　　她突然想起格蘭還在自己年幼時就來了，不過是發生在「蘿」的事件之後。凡萊妮希雅從來不提這件事，不曉得格蘭有沒有聽誰說起。

　　小時候的自己很喜歡聽格蘭講外面的事情，和父王一樣講著不同民情風俗的趣事。

　　成為她的守護者之前，聽說他離開族群一段時間，四處旅行。

　　當開始相遇時，自己對格蘭其實很冷淡，因為發生過「蘿」那件事後，對陌生異種都會產生懷疑。

　　但就算自己對格蘭怎樣發脾氣、捉弄、說謊、明顯的測試，他還是沒有生氣，對自己非常有耐心，就算心情不好，他還是會慢慢講些有趣的事、或自己做過的蠢事來逗她笑。

　　為什麼呢？

　　凡萊妮希雅從沒想過他為什麼這麼有耐心？現在這一刻她才想到這一點。除了詢問本人之外，沒有答案。

　　「我不會拋棄你，格蘭。你為我付出的我仍謹記於心，」4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fnSfZi7Wl

　　「即便我想狩獵異種？」

　　「你已經忍了好幾年了，而且在我眼前，你從來不裝模作樣，我或許還不知道真實的你……但我認識的你才不會就此屈服。」

　　「萬一我再也忍不住呢？」

　　「你就這麼想汙辱我嗎？格蘭？你做的就和是我做的沒兩樣，那我還有什麼資格稱為公主？遑論王女。」

　　格蘭開開合合著利齒大顎，意識到將會是自己配不上公主，而不是被拋棄。

　　「格蘭，你離開了部族，來到了這裡，是為了什麼，給我回想清楚。」

　　然後，格蘭突然燃燒了起來，成為一團藍色火燄，從冰冷火燄裡浮現糢糊不清的骷髏頭，意外發出具有知性與感性的聲調向凡萊妮希雅詢問：

　　「實在讓我驚訝，凡萊妮希雅公主，為何妳能直面妳所畏懼之事？我甚至不惜假冒格蘭背叛妳，想讓妳品嘗背信的滋味；而我原本生來也是獵手，有段時間我甚至嗜殺成性，我怎樣都難以克制。但是，妳卻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初衷。為什麼？為什麼妳不怕其它的異種？」

　　「你是誰呢？」

　　「我只不過是『我們』推選出來試煉妳的老傢伙，我並不重要。」

　　「好吧，我不知道你是誰、又生長在什麼地方，但在我出生時，身邊一切擁有的，就是父王努力的結果。各個不同的異種、不同的分支歧見、是我的日常，而我理所當然要成為你們的公主。」

　　樹林開始陰暗下來，陰風陣陣，不停吹來冷風與奇異的怪聲，落葉翻飛飄下就像是對對凡萊妮希雅耳語，老樹搖曳。

　　「是誰？」

　　「只是些有怨言的傢伙。」

　　藍色冰冷的影子像節肢動物爬來，發出嘎吱聲響，令聽者寒毛直立。

　　「我會期待妳今後的表現，不過，凡萊妮希雅公主，『我們』仍有些同伴正在鬧彆扭，認為王室應該也要付出流血代價，因為王辜負了他們的期望。」

　　冷燄彷彿從遠處森林一路焚燒而來，卻狂掃出冬日般的冰峻冷風，冷得她臉頰跟手腳好痛。

　　「我無法制止它們，希望妳能活下去……」骷髏頭說出最後話語，成了灰燼、灑落世間。

　　成堆的畸形幽鬼迎風而來，爬著來、滾著來、飛著來、長翅膀的、沒臉的、缺手斷腳的、有昆蟲般身體的、有動物般身體的，就像小孩子撿了地上的東西，四處拼拼湊湊出來的。

　　才在凡萊妮希雅想拔腿就跑時，背後卻也都是這些憎惡活物的靈體。

　　它們指著她，呢喃自語，彷彿要求什麼東西，而且自認為這只是討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一樣。

　　她無處可逃，但當這些幽鬼已經近到可以觸摸到她時，從她腳下的影子突然伸出巨大黑爪，從四面八方把幽鬼碾成碎片。

　　她不曉得發生什麼事，還在以為是自己要被傷害時，聽見那又愛又恨的嗓音。

　　「喵，我就覺得奇怪怎麼這麼冷。」

　　靈體碎片像是還有知覺一樣頻頻發顫，黑山貓像看見零食一樣直接撿起來吃。

　　「以口感來說，實在不怎麼樣。」

　　「卓、卓洛魔納！嗚啊啊啊啊啊啊！」

　　獨自一人還能堅強的凡萊妮希雅，一有誰的陪伴馬上就軟弱了下來，尤其看見這位親愛的導師，她泣不成聲地撲抱上去。她也不知為何，看見如此熟識身影竟讓自己不顧一切地撒嬌。

　　「他們……她……還有他們通通都……」她嘟著嘴找不到詞，但很想說出「欺負」這句話，可最起碼她知道說出口一定會被笑的。她想對口中的大臣、凡妮珍、還有可能性的誰誰誰發脾氣，卻無能為力。

　　「看來今天委屈很多，我就不唸妳了。」黑山貓對她投以少見的笑，她頓時覺得自己的導師從來沒這麼帥氣過。

　　眼看同伴的靈魂被這隻貓輕易撕碎，它們更加憤怒，宛如遇上仇人一樣嚎叫。

　　黑山貓用那金色獸瞳環視幽鬼，卻在之後發出失望的抱怨聲：

　　「看起來實在不好吃，我還是帶妳出去吧。」

　　他的腳掌往地面一啪，黑魔法的力量在他們身圍繞一圈，成了巨大荊棘叢把他們給包圍起來，幽鬼遮天蓋地一般地湧上，卻無法突然，甚至刺傷自己的靈體。

　　「噢，機會難得，妳來施法吧。」

　　「咦？我？我不會啦……」

　　「下次再聽妳撒嬌，快。」

　　「……」凡萊妮希雅比起出去，有點想先知道自己可以對他撒嬌是什麼情況。

　　「還記得進來我的部族是怎麼來的嗎？」

　　「流注的魔力就像水流一樣滴進去阿。」

　　「現在相反，就像水滿了一樣，這個容器再也容納不下任何一滴水，最後容器爆裂。」

　　她盡可能無視周圍吵雜的幽鬼咆哮跟拍打，集中了精神遁入自己的內心世界，這裡安靜、溫暖，原本只會有她一人，但她任性地想像身邊還有這位黑山貓、有格蘭、有麗麗安、有萊莎、有萊葛力、有農場的人們……還有父王跟早逝的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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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三（祈雨飄搖）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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